“今天我們家裏人隨便吃吃,讓不熟的人混個臉熟。”
念離感覺頭皮一陣子麻,這桌不大,圍坐十人,除了兩位老夫人、相公、三位夫人、寶兒,還有三個不認識的男人坐在對麵。感情好,這一桌子,她沒見過幾個。
安老夫人催促著:“念離,來,給家裏的兄長敬杯酒。”
念離這才發現,酒壺在對麵三個男人麵前放著,而這一桌上就他們的酒杯空著。
這明擺著讓她伺候他們斟酒,這也是明擺著要給她個臉子看。
念離悠悠地站了起來,雙手抓住桌上的錦布,無限溫柔地說:“幾位族裏的兄長,新媳婦初來乍到不懂規矩,獻醜了。”
語畢,念離猛地一抖手,力度恰到好處地一拽,桌布繞著轉了半圈,正巧把三個空酒杯和酒壺轉了過來。而位於桌布正中的幾碟開胃小菜,卻是一粒花生米都沒滾落出來。
念離提起酒壺,一個行雲流水的動作,三個杯子眨眼間就斟滿了酒,仿佛是一條銀河墜入了三個白玉杯,然後姿態萬千地一伸手:“三位兄長請。”
安以墨心裏噗嗤一下。這三個哪裏算什麼兄長,不過就是安老夫人娘家幾個不成氣候的毛頭小子,哪裏會是念離的對手?
果然,這三個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這酒杯在對麵,難不成叫他們過去“敬”酒?其中一個獐頭鼠目的男人遞給小婉一個眼色,小婉伸出手向茶杯,卻在離茶杯隻有一寸的地方,被念離猛地捉住了手。
“放肆,我敬酒,你來拿什麼杯子,造反麼?”聲音不大,語氣也不高,卻嚇得小婉一哆嗦,震得柳若素都跟著一抖。
隨即,念離特別賢淑、甚至有點楚楚可憐地對那三隻禽獸說:“怎麼,不給我這個新媳婦麵子麼?那我隻能自罰三杯了。”
一順帶起三個杯子,酒水下肚,快的叫人咋舌。還沒等他們來得及說些什麼,念離轉眼之間把酒水又填滿了,依舊是伸出手,一副賢淑的樣子,“三位兄長請。”
終於其中一人硬著頭皮挪出步子,從安老夫人身後繞過來,慌亂拿起一個白玉杯,“我代表衛家這幾個兄弟,敬大嫂一杯,願大嫂能在安園平安無事。”
安以墨正嚼著花生米,突地就噴了出來,肚子都笑的一抽一抽,隻差沒出聲了。
安老夫人瞪了這沒用的娘家小輩一眼。
“快回去坐著吧,和女人家比什麼酒量,傳出去多傷風敗俗。”娘,陪酒也是你說的,不讓喝也是你說的,嘴都長在你身上了。
念離笑著坐了下來,輕輕地說:“無妨,今天高興,既然是娘要我們和衛家兄長吃酒,那就不能怠慢了。隻是娘說的對,我不好喝多——”
念離的眼神飄向了安以墨,話說的卻是:“我們安園又不止我一個夫人,不是還有兩房妾呢麼?我們三人敬兄長三人,恰是正好。”
柳若素坐正的身子不禁微微一顫,裘詩痕倒是不怕喝酒,隻是皺著眉頭看了眼念離,脫口而出:“我們這樣的大家閨秀,怎能和男人吃酒劃拳呢?”
念離挑了一下眼,慢條斯理地說:“大家閨秀——”
那四個字說的很慢很慢,卻像一把鋸子,在裘詩痕的心頭慢慢地拉扯,女人頓時有些慌了,轉頭向安以墨,誰知道相公竟然開始用花生米在桌上擺起圖案來了。
“這滿座的,有誰不是大家閨秀麼?”念離終於拋出這麼句話,裘詩痕挪了挪屁股,這柳若素充其量就是個商人的女兒,這大夫人也不過就是個婢女罷了,哪裏比得上她?
她大哥可是溯源縣令,拿皇家俸祿的。雖然沒說出口,那不可一世的樣子卻分明得很。念離輕聲笑了。
“雖為宮人,品級與外麵無二。譬如女官,四尚局管事乃正三品,下設尚儀、尚食、尚宮、尚寢,從上至下,品級不一。雖然我在宮中隻小小宮人,並不是四尚局的女官,可是妹妹也總該有點見識,我宮中十載,論資排輩,品級總該高過——”念離斜了她一眼,“一個小小的縣令吧。”
一番話語,聽的滿桌子目瞪口呆。輕輕推了杯子在裘詩痕麵前,念離的話猶如魔咒,“喝了吧。”
就算麵前是毒酒,也不得不喝了吧。裘詩痕默默地將杯子推給了柳若素,自己拿了第二個。要死,一起死。要丟臉,一起丟臉。
念離這一個多月聽了不少,看了挺多,心裏知道這裘詩痕的狠都在明麵上,真正綿裏藏針的是老二柳若素。所以她一直在給老三施壓逼酒,從頭到尾都沒逼老二一句。她知道,按著老三這脾氣,死到臨頭,一定會拉上老二做墊背的。得罪人的差事,她做一半,讓那不知好歹的裘詩痕,做另一半吧。
這麼算來,她得罪了一個小小的裘詩痕,無傷大雅。而裘詩痕得罪的卻是柳若素,這未來園子裏的大戲,唱的才鮮活。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由誰說,說些什麼。念離分寸拿捏的是那樣得當,安以墨都看在眼裏。越是看的透了,越是離得近了,他越不安起來。
這女人,真不簡單。看著老二、老三吞了酒下肚,安以墨才一拍手,豁然起了一聲:“起菜,爺餓了。”
爺餓的真是時候。念離將麵前的那方錦緞鋪順,笑眯眯地對下人們說:“酒沒了,再填些來吧。”
午後休息的時候,秦媽媽照例來換藥,一進門就聽見婷婷抱怨著:“明明您該坐在上位的,怎麼就被換了?連我都不能去服侍您,真過分。”
秦媽媽門口咳嗽了兩聲,婷婷一探頭,發現是她,卻是笑了。
“你若是有你們家主子指甲蓋兒那麼大的心思,就不愁天天被欺負了。”秦媽媽邁入屋子隨即在身後帶上了門。
“這安園開始熱鬧起來了。”念離正坐在榻上配置著草藥,像是早就習慣了這樣似的,那寶盒裏麵什麼都有,不夠了就去安園的小藥鋪拿。
這還得多謝柳若素,久病成醫,安園藥品齊全得難以想象。當然,這其實都是安以墨儲存藥浴材料的幌子。
“是啊,柳家夫人說要來看女兒,裘家更是離譜,裘縣令不好自己直接來霸占了我們的園子,就派了妾室過來,按理說,這三夫人的嫂子著實不該堂而皇之地住在我們安家的。”
“真是一個園子百個姓氏,誰讓安家自己人丁不興旺呢?”念離故意把話題扯到這上麵來。
雖然孩時的記憶很模糊了,但是仿佛安老爺子還在世的時候,安園著實是很熱鬧的,安以墨上上下下兄妹五六個,每次來安園都覺得人多的記不住。
“哎,這事說起來傷感。”秦媽媽順著念離說的話,忍不住感歎道,“安老太爺在世的時候,安家雖不是溯源首富,可是人丁興旺,每次擺酒席,光安家自己這些主子們就要擺出三大桌子來,哪裏像今天,湊一桌都湊不齊。”
“難不成是因為安家富了,兄弟姐妹鬧上了,各自分家了不成?”
“若真是那樣,至少還能走動走動,也算是福分了。”秦媽媽伸出手來讓念離換藥,也不知是藥又觸到傷口,還是心裏一酸,居然有了哭腔,“可如今是陰陽兩隔了——”
念離塗藥的手一停,抬眼,小心翼翼地問:“得了什麼瘟疫,還是遭了盜匪?”
“大夫人猜的不錯,是遭了盜匪了。”秦媽媽心有餘悸地說,“這事兒都過去小十年了,誰都不愛提起來,那陣子安園不知是擺錯了風水,還是得罪了神明,壞事一樁接著一樁來。先是安少爺好端端的上京考試名落孫山,再是老爺子去了,後來又遭了匪,財物倒是沒搬走多少,卻是把安少爺的四個兄弟都殺了……隻有安少爺在京城,算是平安,還有六小姐在外麵避暑,逃過這一劫。”
念離心頭一緊。匪災?怎麼會有這樣巧的事兒?
秦媽媽一走,念離就端了綠豆湯去了落雨軒。安以墨正在作畫,念離一瞥眼,卻發現他畫的是自己。畫得惟妙惟肖,尤其是她那含而不露的精明,都刻在了眼神裏。
此刻,安以墨正用端正的小楷,在畫旁邊題詩。
一旦放歸舊鄉裏,乘車垂淚還入門。
父母湣我曾富貴,嫁與西舍金王孫。
念此翻覆複何道,百年盛衰誰能保。
憶昨尚如春日花,悲今已作秋時草。
念離站在一側,靜默地守著安以墨寫完最後一筆,然後輕歎一聲:“相公好才學,可惜沒能考取功名。”
“功名……”安以墨放下紙筆,頗有深意地說,“可惜當初不知,這二字,代價深重。”
念離看著安以墨的側臉,這樣俊秀的男子,怎麼總會讓她不寒而栗?
“念離耳朵雜,聽了些話,才知道安園十年前一場劫難,相公可是因為家中變故,才無心考取功名、匆匆返鄉的?”
安以墨挖了她一眼,沒有回答。念離推了推綠豆湯,低聲說:“說來奇怪,我有個朋友,溯源人,她的父母也是遭了匪難。”
安以墨打趣著說,“那倒是巧了,說不準是一夥人幹的。”
念離眸子深了又深。“相公——說笑了。”
安以墨無心地追問著:“你那位朋友,如今怎樣了?是否也像我這樣發了橫財?”
“橫財算不上,也有點小積蓄。”念離深呼吸一口氣,輕的不能再輕的說,“就是上次山上,說起的那位宮中姐妹,冰柔。”
安以墨猛地一轉頭,嵐兒?那眸子中湧上的緊張,念離看著是如此舒坦。安以墨突地緊握住念離的肩頭,力氣之大簡直要把她揉碎,“她家也遭了匪難?”
“是啊,所以,很巧。”念離眸子閃爍著,在安以墨那極速地黯淡中,看到了秘密的輪廓。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兒了——”
“十五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