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鎮宅夫人(四)(1 / 3)

鎮宅夫人(四)

錦繡華章

作者:褪盡鉛華

念離垂下手,小心翼翼地推開木門,一股子熱氣撲出來。屋子裏悶得可以,還混雜著說不出的氣味,香又不是香,足能把人憋死。好在沐浴之前通氣了那麼久,否則都該長青苔、養蘑菇了吧。

聞著這熟悉的氣味,念離心底一沉。屋子不大,可視範圍內隻有一個遮住一半的屏風,露出大木浴桶,不知為何,一片黑洞洞之中,安以墨那白花花的胸膛依舊那麼紮眼,仿佛從門縫溜進來那一寸陽光,都直奔他而去了。

念離大大方方地走過去,沒說什麼,直接從木桶裏撈起瓢來,自然而然地舀起水,潑在他的天庭蓋。安以墨抹了一把臉,黑暗之中,她隻看見那白花花的一片,而他隻能看見她的一個剪影,那一隻手挽住另一隻的袖口,姿態綽綽,風韻十足。

“你倒真是不避諱。”

“我伺候主子沐浴少說也有七八年了,眼睛該往哪裏看,手該往哪裏擺,都記在心裏。”

“你倒是個奇怪的女人,也不問我為何要在這地方沐浴,難道你是真的不好奇,還是你怕我突然翻臉?”

念離繼續往安以墨身上澆水,卻是輕輕柔柔地說,“好奇害死人,到了有些地方,就當沒帶著嘴巴。”

安以墨爽朗地笑了。

“你啊。”

這兩個字在念離心中泛起一陣漣漪,尤記少年時光,她跟在黑哥哥身後跑著,他每每回頭,總會滿眼笑意,一戳自己的額頭,輕吐二字。你啊。多少年沒聽見了?

歲月淡漠了一切,卻讓有關這一個人的記憶黑白分明地凸顯。

“我準你帶著你的嘴巴進來,如果我又犯渾發脾氣,你就把我按在這水桶裏溺死,如何?”安以墨突然一隻濕漉漉的手握住念離的手腕,那瓢落入桶中,驚起一片熱氣,在這樣的悶熱難耐中,念離覺得自己額頭上都滲出細汗,心也不知為何越跳越快。

“你放心,這麼黑洞洞的地方,我就算是溺死了,那麼難看,你也看不見。看不見,就清淨了。”

安以墨這最後一句似乎是話裏有話,念離一抖耳朵,任他捉住自己的腕子,柔聲細語地反問:

“看不見就清淨了,聽不見就安寧了,何苦要逗我捅破你,又何苦借此來試探我?”

“因為這安園隻能有我這一個裝瘋賣傻的,我不準你比我更高明,這答案夠不夠?”安以墨加大了手上的力氣,“你是如此不簡單的女人,穿著明黃色的衣服,這是皇族的顏色吧?宮裏的規矩你如數家珍,裘夔那小伎倆完全不在你的眼裏,你說,你叫我怎麼放心?”

“準穿黃色,這是仁宗殿下在魏皇後壽辰的時候,特赦給我們一些宮女的,這是有典可查的。”

念離沒有撒謊,她隻是“忘記”說,當時受賞的宮人,一共不過三個。

“至於相公說的那些伎倆,不過是妾身在宮中十載的生存之道,並不為過,如果不是他們欺人太甚,我又何嚐不想和氣太平、裝個普通婦人。”

“裝個普通婦人?”安以墨聽到這句,終於心滿意足,“這句才是你的真心,好,很好。我就想聽聽你這不普通的女人,怎麼看待我這小黑屋的。”

念離估摸著時辰,心裏很急,她可不想被老夫人堵在這尷尬的地方,回頭傳遍了安園,她不得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女人生吞活剝了?

“安園的說法是,相公不能人事,於是黑屋沐浴,屏風半壁,不讓人來伺候。小屋添香,是因為習慣了青樓脂粉,聞不得汙穢之氣。”

“那你的說法呢?”黑暗中,獨是安以墨的眼睛暈黑得甚至有些發光的慎人。

“念離覺得,相公的確是有隱疾。”念離思量再三終於說出口,“怕是為了治療燙傷吧。”

念離點到為止,不再多說。

安以墨在黑暗中看著這位嬌妻,嘴角微微上揚,那從未露給外人看過的後背上,一塊猙獰的燒痕,老皮退了,新皮又長出來。時而汙黑,時而鮮紅。

“你是如何知道的?”

“知道什麼?”

“知道我是……影。”安以墨呼啦一下子從浴盆裏站了起來,念離雖看不清楚,卻依舊麵紅耳赤。男人還捉著她的腕子不放,真怕他又犯渾,將她直接拉進浴桶中去。

想到這裏,念離終於開口:“影者背負死約,一旦違誓,紋身一去,便會落下燙傷,奇癢難忍,成為風癢。需每十日以苦參、白鮮皮、百部、蛇床子、地膚子、地骨皮、川椒、薄荷等煎湯浸泡、熏洗瘙癢處。相公這屋子裏,充斥這奇怪的香味,念離很巧的,對這股味道很熟悉。”念離一口氣說完,噤了噤鼻子,不等安以墨再問,先開口說:“我原先在宮中,伺候過和你一樣的病人。”

“後來呢?”

“後來,她死了。”念離說這話時,什麼表情都沒有,什麼都沒有。

大凡各朝各代,為人君者總要有自己的親信和死士,名目各有不同,而這批見不得光的人大抵都是術業有專攻的。至於攻的是什麼,也要看上麵人的趣味。

例如新登基的皇帝壁風,挑選的侍衛隊死士個個都是頂尖殺手。這是因為他多年來一直密謀篡位,把他沒有子嗣的兄長推下台,才特意選擇了這樣的定向人才來培養。而那位沒有子嗣的兄長,仁宗皇帝卻不像弟弟這般務實,他是個附庸風雅的人,連名字也都要風花雪月一番,所以就給這群親從們起了一個再扯淡不過的名字:影。

隻是這些影者,並不像侍衛隊那幫人那樣打打殺殺的。仁宗注重經濟發展,影者大多都是各地商賈大鱷,負責穩定一地的貨幣政策、進行微觀調控。當然,不管是養來殺人的,還是養來做生意的,不管你叫侍衛隊,還叫影,都是在位者的私有物品,加戳蓋印,以表忠誠。

這就是為上者的如出一轍的政治美學。本質上,誰都擺脫不掉那原始的圈地為主的意識形態。

所以說,此刻在禦書房大發雷霆的新帝壁風,無論再怎麼高高在上,本質上也就隻是一個嗓門大點的地主。

“你們這群廢物,叫你們找一個女人,你們跟丟了,叫你們找一個男人,找了八、九年都找不到,我養著你們還有何用?!”壁風就跟中風了一樣,如魔似幻。

侍衛隊長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一百一十三人,現在已經追回了一百一十二具屍體,就差這麼一個。”壁風眉毛擰在一起,“就這麼一個,影者唯一的逃兵,一個最無用的男人,卻浪費我快十年的精力!”

拳頭緊緊攢住,骨頭嘎吱嘎吱地響,皇帝心裏一頭是那個淡漠女人飄然而去的背影,一頭是那個影者秘籍中被重重劃掉的名字。如若此時,火氣正旺的新帝知道,他心裏的兩塊石頭正在江南小城一個富庶之家的黑暗浴房裏坦誠相待,不知皇宮的寶蓋兒會不會直接被捅穿。

“陛下,奴才倒有一計,既然這落網之魚從秘籍中被除名,那麼他身上的那個影者的烙印也同時被清除,據我所知,留下的疤痕會奇癢無比,必須要用幾味草藥定期薰洗,稱為夫子香。如果我們斷掉某一種草藥的供給,不需要太多時日,這隱藏多年的小魚兒,一定會蹦出水麵的。”

“這倒是個法子。”壁風一揮衣袖,“半月之內,我要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到夫子香。”

“從今天起,就由你負責我的飲食起居、沐浴更衣。”

小黑屋子出來,陽光猛地打在臉上,念離聽著耳邊傳來這麼一句話,突然有種頭暈目眩的感覺。並非不歡喜,隻是這一句,有太多人對她說過了。

宮裏那高牆那人影,那哭臉那笑臉,那綾羅那金銀,那富貴那腐朽,一瞬間都從眼前飄過,轉身之間,麵前隻剩這個男人了。是啊,我總算逃出來了。我現在,總算也有個家了。

多希望,這是我最後一次聽到這話兒,也多希望,你是最後一個對我說出此話的人。

念離點了點頭,那有些羞澀有些欣喜卻又克製的樣子,著實讓安以墨的心狠狠摔了一下。

“來吧,我們同去。”安以墨故作自然地挽起念離的手。“娘子。”

念離一愣,微微一笑,話沒有說出口,都蕩漾在心裏。

娘子。這是你第一次稱我為娘子吧。

心猿意馬地被安以墨拉著走向念顏亭,念離眼前隻是安以墨那藍色的背影,銀絲抽的暗花時隱時現,在陽光下飛舞,就像他的人一般,時而明媚,時而陰鬱。究竟我是否能成為你的陽光,照耀出你這沉鬱之中那暗藏的光亮呢?而誰,又能為我掌一盞燈。

安以墨和念離在小黑屋耽誤了不少時間,到場時眾人已然落座。安以墨無疑是主人席,可念離竟被安排坐在了兩房小妾的下手。安以墨臉色立即陰沉起來,念離輕輕扯了一下他的衣角,不動聲色走向自己的座位,一邊走著一邊打量著終於現身的兩房妾侍。

坐在最上手的女人一身素白的衣裙,弱不禁風的樣子,和這念顏亭的花紅柳綠是那樣格格不入。她身後站的是一身鵝蛋黃的小婉,依舊是趾高氣揚的樣子,怕是下了雨都直接流進她的鼻孔了。這位應該就是聽風閣的主子柳若素。

而坐在柳若素下手的女人嬌小可人,一雙眼睛不安分地轉溜溜,一看就是裘夔的妹子,骨子裏的刁鑽都寫在臉上。見到念離來了,故意為身邊的孫少爺寶兒扯扯衣服,以顯示自己的身份。這位應該就是老三裘詩痕。

這亭子裏下人穿梭不息少說三十,卻不見婷婷的蹤影,服侍她落座的卻是位個子高挑、相貌出眾的綠衣女子。這丫鬟念離是認識的,顏可的貼身丫鬟柳枝。

“夫人,您這裏坐。”柳枝迎了出來,念離微微點頭,最後一個坐定。

安老夫人一副等的不耐煩的樣子,兒子還沒開口說話,老夫人就自行開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