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那正是她全家突然北上尋親的時候。”
北上尋親。是啊,這個說辭當初不僅騙了少年安以墨,還騙了什麼都不懂的嵐兒。可是她家,從頭到尾都沒有一個北邊的親戚。
念離一直都不知道,他們家是跟誰結仇了,怎麼會旅途中好端端的就衝出一夥劫匪,不搶財物,卻是將她的父母和全部下人都殺了。若不是她肚子疼半路下車去解手,那也要被砍死在車裏了,就和她的娘親和小妹一樣。
“聽上去,冰柔和相公是舊日相識。”
“是啊,很相識。”安以墨皺緊了眉頭,“你口中的冰柔,大抵就是我的青梅,她叫嵐兒。如若她沒有離開,如今她已經是我的娘子了。”
念離心裏一軟,有種什麼說不清的感覺,難道自己在嫉妒自己麼?真可笑啊。
“嵐兒有相公這麼念著,她是幸福的。”
“你吃味了?”
“怎麼會,不是說好了……”念離不禁向後退了一步,“我們隻是對食兒麼?”
安以墨看著念離這一張沒什麼表情的素臉,心裏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你也很好,隻是與嵐兒在我心中的地位,是不一樣的。”
“我明白。”
“而且,嵐兒那麼柔弱,需要我保護,而你——”安以墨掃了她一眼,“不需要了吧。”
不需要了吧。也許。年幼的我全家北上,半年漂泊,一朝滅門,流落街頭行乞數載,又被淮安的王家收留,寄人籬下並不是白吃白住,最後還人情,頂替了人家的女兒入宮為婢。
五年漂泊,十年辛酸,誰人知曉。你心目中獨一無二的嵐兒,與我,是不一樣的。我不需要你的保護了吧
“我記得冰柔,也就是你的這位嵐兒姑娘提起過,她們家在北邊並沒有什麼親戚,有大半年都是在東躲西藏,但最後還是遭遇劫匪。”
念離心裏已經有了答案,從安以墨的深思之中可以看出,他也應該明白自己在說些什麼了。“能否多問一嘴,相公成為影,又是何時?”
安以墨沉著眉頭。
“不多不少,十五年前。”
夫妻倆相視無語。安以墨扶住桌子的手微微顫抖。
在影之中,有個很殘忍的規矩,每個地區隻能有一個影,他就是皇帝在此地的耳目和喉舌。當這個人不再合適這個身份的時候,就會有新的影來接替他。
那個被踢出組織的人,麵前的路隻有一條:死。所以,一旦成為影,你最好祈禱,你一生都是影。嵐兒的父親顯然沒有這麼幸運。當安以墨這個鮮活的下家出現時,他這個不合時宜的上家,隻能帶著全家北逃。
“是我害死了嵐兒一家人。”安以墨的手猛烈地顫抖著,眉頭緊緊地攢在一起。
念離握住他的手。
“她知道你還這麼念著她,就不會怪你。”
“能否多問一嘴,嵐兒現在,在哪裏?”
念離握緊了他的手,心怦怦地跳動著,多想脫口而出,就在你麵前,就是我。
可是脫口而出的話卻是——“她死了。”
第六章弟弟妹妹把家還
不日,念離就陪著安以墨到慈安寺,為“嵐兒”買了幾尾鯉魚放生祈福,兩人又到年少時經常對坐下棋的地方下了幾局。每一局都是安以墨毫無懸念地勝出,到了最後一局,安以墨一子吃定了念離,卻是突然將棋子好端端地從石盤上掃了出去,一隻手突然就扣住念離的下巴,重重的捏著,抬起。
“你在故意讓著我。”
念離看著滿眼怒氣的安以墨,知道他心情不好,並沒有做什麼辯解。就是這樣的不做辯解,反而讓安以墨更加懊惱,“你是把我當成了裘夔那蠢蛋,還好衛家那些閑人?”
“我隻是把你當成相公。”
“什麼叫做當成相公?我本來就是你的相公!”安以墨甩開手,“我早說過,不要在我麵前裝,你有幾斤幾兩,我一清二楚,我不允許在這個溯源城,有比我裝的高明的,懂麼?”
相公,你是在怕什麼?要做這溯源城的第一怪人?而你又是否知道,要躲、會怕的,不止是你一個?
安以墨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變得這樣狂躁,這火兒竄的毫無因由,既不是念離做錯了什麼,也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麼,隻是沒由來的,覺得窩火。看著念離沒有任何表情的表情,安以墨狠狠砸了一下桌子,一揮手,說:“你走吧。”
念離抬眼看了一眼又犯了驢脾氣的安以墨,知趣地離開。安以墨看著她窈窕的背影遠了,才突然覺得這山頂的秋意有幾分涼,方才對弈,她是不是也覺得冷呢?正這樣想著,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和尚一邊掃地一邊湊近,到了安以墨跟前,彎腰撿起一粒粒棋子,置於石案上,而驚人的卻是,那和尚將那黑黑白白的棋子,一顆不差地擺成了方才的局。和尚不看他一眼,卻隻對著棋局念念有詞:“施主馬上就要贏了,一時亂了方才,滿盤皆輸。”
安以墨也並不去看那和尚的臉,隻是仰起頭看著這慈安寺山頭探出一角的小亭,從上麵看下來,正好能縱觀棋局。小時候,自己常帶著最親近的二弟和那個隻顧得玩弄小烏龜的嵐兒來這裏,他與二弟就站在亭上,時不時竊竊私語著亭下的棋局。
常來下棋的,正是他們的父親安如海,和嵐兒的父親左伯父。兩個男人在棋盤上不相伯仲,可是眼尖嘴快的安以墨總是要多說一嘴:“我看還是左伯父略勝一籌,他不過是在讓著老爺子。”
生性溫和的二弟安以笙則隻是點頭,也不知他是同意,還是不同意。安以墨一向覺得二弟和佛是有緣的,十年前那場劫難,他能大難不死,逃到慈安寺隱姓埋名,大抵是佛祖救了他。
如今本還是個俗家人,卻非要誆騙來個出家人的名號,法號靜安。
“不知為何,麵對這個來曆不明、城府極深的女子,我總是方寸大亂。忘記裝瘋賣傻,也不能一笑而過,二弟,你說我是不是離死不遠了?”
“施主還在懷疑她是細作麼?”和尚一邊掃地,一邊回答,語氣平淡得不起風塵。
“不然,她為何要嫁入我安園這虎狼之地,又為何對我如此之好?”安以墨眯起眼睛,看著那棋局,“尋常女子,會幾番贏我卻又幾番不動聲色地輸掉麼?”
“老皇帝死了半年,如今再不會有人尋施主的下落了,小僧覺得施主是疑心太重,自討苦吃。”靜安微微笑著說,“我倒是從那位姑娘舉手投足之中看得出她心地純淨,並非惡人,雖然精於偽裝,善於縱橫,怕隻是因為人世曆練,不得不為之——”
安以墨總算和二弟的目光相遇在一起,歪著頭點了一點這棋盤,“想不到你人在高處,看的如此透徹,那能不能為我這糊塗人點化點化,為何我接連失態,對她無故冒火,自己又憋得難過?”
“這難為我了,我人在高處,心在佛祖,這安園瑣事,不入我耳,不入我心。施主為何動怒,我怎會知道?”靜安笑了,委實沒看到大哥如此慌亂過。看來,大哥心中對那女子除了戒心和防備,也有他自己都沒發現的“在意”。
時光就像回到十年前,他們兄弟二人,居於高山,看雲過,聽鶯鳴。一個滔滔不絕,將寰宇攔在胸裏,一個不言不語,隻是默默傾聽。安以墨平素裝瘋賣傻也好,放蕩不羈也罷,都是天天演戲時時防備,很久沒有如此暢快地找個人說說,便將那念離所說的,所做的,都繪聲繪色地講了出來,情到深處,竟手舞足蹈,時而自己就大笑起來,時而又渲染著當時的緊張氣氛,活脫脫一個說書先生——
靜安雙手執帚,立在一側,沒有大悲,也沒有大喜。
“施主,看來這位姑娘著實不簡單,短短不到兩月,竟然有這麼多古怪逗趣的事兒發生在她身上,這安園也因她的到來熱鬧許多了。”
“這話不假,隻是不知是福是禍。”
“是福,是禍,貧僧不敢妄言,隻是貧僧卻是明白了,施主為何動怒。”
“哦,說來聽聽?”
“施主是一心想護著她,卻又礙於身份,不能挺身相救,於是自責。可偏偏,這女子很神奇,每每都能逢凶化吉,後發製人,施主心裏,於是有些嫉妒了。”
“你你你——你說我嫉妒她一個小小女子?!”
靜安忍住笑意。
“難道不是麼?因自責而理虧,因嫉妒而怒氣,施主啊,您是想做護花使者,卻又不能,自己跟自己鬥氣呢。”
安以墨被說得啞口無言,臉都綠了。二弟說得不錯。
第一次落雨軒失態,是在念離被柳家夫人打了一巴掌後,看著她那麼出色地扭轉形勢,他心裏就開始不是滋味。第二次浴房鬧別扭,是在念離被裘夔羞辱後,看著她一身明黃色大搖大擺地就把他製伏了,他心裏更像是百爪撓心。第三次,便是今日,念離不僅在酒桌上降服了衛家兄弟,還看到了自己痛失嵐兒後落魄的窘態,這讓他更加火大。
他五次三番地對念離吼著,“我不準你比我更高明。”
經局外明眼人一點撥,終於看透了。
“您打算怎麼辦呢?施主?”二弟依舊那樣“壞”,看著一片和煦,骨子裏總是一針見血。
“下一次,我定裝瘋賣傻,讓她自生自滅去。”安以墨板著麵孔說,“我不必要為了一個不相識的女人,把自己這苦心偽裝的麵具撕破。”
“果真能如此麼?”靜安笑著退後,“貧僧佛緣尚淺,不能參悟世事,隻覺得上天派來這個女子就是為了讓你們互相撕去偽裝、坦誠相待。”
安以墨沒好氣地橫了二弟一眼。
半響,慢條斯理地問了一句。
“你這假和尚,什麼時候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