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春日飛花人寵(2 / 3)

是杜劍峰。

“怎麼回來得這麼早?”聲如風雨過,我問他。他仔細看了我一眼,然後一聲不吭掉頭走掉。莫名其妙。

第二天的飯桌上,我就意識到他古怪情緒的源頭:一個陌生女孩低頭乖乖坐在他左手邊。當她抬起頭時,一切希冀忐忑懷疑全部化成此刻我如釋重負的笑意。她太像靜姝了。

沉默永遠是擊倒對方最好的利器,在與杜俊峰相處這些年裏,我深諳此道。所以當他冷冷開口表示要納妾的時候,我一聲不吭。他將筷子一摔,拔高聲音又問了遍:“沈靜安,我說我要納妾。”

“我聽到了,”我放下茶杯,“是讓我去跟爹說,還是你親自去說?”

他霍然站起,翻手將桌上一幹碗筷盡數掃到地上,怒意勃發的模樣讓他的表情看起來幾乎有點扭曲。這些年我們吵得最厲害的時候也不過互不搭理,這還是第一次,讓我見到他怒不可遏的樣子。心有戚戚仔細回憶了剛才說的句子,既然姑娘都領進家來,當然不敢讓杜伯伯知道,我迅速改口:“看樣子,還是得我去說才行。”

他以一種出奇的冷淡觀察我表情,除了胸口劇烈起伏以外,杜劍峰的平靜無懈可擊。

我轉身離開,剛拐入走廊就聽到身後步履急促,有人抓著我手腕將我往後狠狠一拉,我沒站穩,迎頭裝回他胸口,疼得我眼睛一紅。頭頂他的呼吸漸趨急促,下頜由人指引被他迅速抬起:“你哭什麼?”

“杜劍峰,”我平複了下情緒,“你也別裝了,你自己心裏清楚有多不待見我。我也不奢望你能給我多少麵子,日子就這麼過吧,全當我替父親還杜伯伯當年救命之恩。”

他雙目一錯不錯,死死盯住我,很慢很慢地說:“你再說一遍。”

我清楚的,一個字一個字答他:“我不喜歡你,納妾你高興盡管去,反正杜伯伯那邊我會……”

手落聲響。當年我欠他的一個巴掌,他在此情此景此刻幹幹脆脆要了回去。

我向外順勢一偏,沒能立刻覺出痛,反倒心裏一陣空落落的茫然,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我怕是沒機會了,如今看來,固守的所謂底線都在逐步崩潰。想摸下被打的左臉,卻發現兩隻手都被他拽著,微微地抖,是他在抖。試著掙脫了幾下,沒成功,我說:“你鬆手。”

他不放。我抬頭努力對他笑了笑:“不騙你,是真疼。”話一出口,他的臉色幾乎驚痛地一變。

五:

當天晚上我就收拾東西回了娘家,說不難過,那一定是裝的。可那難過太複雜,一點悲哀一點迷茫一點委屈,占據其中大部分的,竟然是失望。是對杜劍峰還是對我已不抱有期望的婚後生活大失所望,我已懶得去想。母親得知爭吵的內容,來房間找我。我這才知道那陌生女孩的由來,從鄞州回來的路上杜劍峰看到這女孩在街邊賣身葬父,見她模樣與靜姝有三分相似,又想起自靜姝走後母親心情一直不虞,便買了她來好給母親做伴,日前已經給她見過了,母親很喜歡。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那女孩的出現根本不是我和杜劍峰矛盾的根源。我清楚地意識到,我和杜劍峰的關係就像建在危卵上的城邦,看似富麗堂皇,內中卻早已百孔千瘡。我苦笑著,連連擺首:“您知道的,我之所以嫁給他,隻是想讓您高興。”

母親眼圈迅速發紅:“好孩子,娘很開心,我也希望你能開心。娘想你嫁給他,是因為娘知道,他也是個好孩子。”

我想笑,但我無力笑:“我不開心,我一點都不開心。我們從小吵到大,他根本就不喜歡我,當初說要娶我,就是想拿我取笑而已。娘,你幫幫我,讓我回家吧。”

母親一味應著,拍著我背哄著我睡。我迷迷糊糊地閉上眼,在心裏對自己說:沒有人會幫你。包括我奢望過,但最終仍隻是失望的母親。在她以為我睡著後,她出去,對著服侍我的丫鬟低聲厲喝道:“看好小姐,等杜家來人把她接回去。”

為什麼不能愛我,像愛靜姝那樣,我無聲發問。背對她,卻發現自己已經無淚可流。我無淚可流。

被人叫醒的時候,天已經暗透。我有點睡糊塗了,一時不辨時空地點,怔怔問:“為什麼不叫我?”

丫鬟伶俐地答:“姑爺來看過小姐好幾回,讓我們不要叫醒你。”

我在心裏冷冷一笑,自行穿衣起床,等出了門才發覺我已經無處可去。黝黑天宇看不見一點星光,風聲掠過帶起一層蕭瑟的輕響,這是我的家,但很多時候,這隻是我寄居過的地方。

轉身刹那我看到,看到院東北一角花架前拉開一麵素色帷幕,一排燭火於它背後齊齊點亮。有人牽著一具皮影,自右側徐徐走至中央:“喂,你是不是討厭我?”

手一抖,自皮影背後跳出另一個粉衫小姐,背對著他嗔道:“我為什麼要喜歡你?”

公子皮影答:“因為我喜歡你。”

紅燭高照,兩個小人兒拜了高堂入洞房。公子惹了小姐生氣,又是作揖又是賠禮,小姐一味不理,收拾行禮回娘家。公子亦步亦趨跟了去,卻被鎖在門外,不得已等在小姐閨房門口盼她回心轉意。然後我就聽到,聽到皮影中的公子迎著瑟瑟晚風,幽幽開口:“從前我說的每一句話,包括說要娶你,都是真心誠意。”

“我承認,最開始跟你吵架同你拌嘴實屬意氣之爭,我氣你不拿我當回事,我也氣你對我漫不經心。直到那次在街上碰見你,你因為誤解扇了我一巴掌起,我竟然開始害怕。”

“我天真地以為有足夠多時間讓你知道,我喜歡你。可我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麵對你,所以新婚的第一天,我假借出門做生意落荒而逃。也就是離開家的那幾天,我才知道我們兩家淵源,你嫁我隻是為了報恩。”

“我陣腳大亂卻無處求證,隻得用了個最糟的方法,帶了一個酷似靜姝的女孩回去,可我等來的卻是你當麵向我承認,承認你不喜歡我。那一刻我忽然很怕,怕你接下來說出來的句子,是否又是一個我已經猜到卻永遠無法麵對的事實,”他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所以我打了你。”

杜劍峰單手提著兩個小人,走出屏風。背後有孤月一輪,而此刻星輝垂野,四野清明,他沐著月光款款走近。

“我現在才知道,如果這也算喜歡,那麼我的喜歡實在太傷害你。”

六:

他微笑的雙目此刻正看著我,他說:“沒有靜姝,也沒有什麼青樓女子,從來,從來隻有你一個人。”

我沒回杜家,他卻日日過來一趟,並不做些什麼,有時候隻是在門口站一會兒,有時候會在廊下坐一個下午。之後連續三天他都隻在深夜過來,去也匆匆。最後一次他長立窗外,終於放棄沉默:“我有事要去趟鄞州,可能很長時間都不能過來看你。你,你照顧好自己。”話至此處他聲音陡至艱澀,似等我開口。

而我沒有。他放棄堅守,轉身邁步融入黑暗中。我卻聽見,聽見他遺留在空氣中低回而悵然的歎息。

他出事的消息是在月底傳到蘇杭。家裏上下皆傳遍,卻獨獨瞞住了我。隻是有一天我望著他曾坐過,此刻已長滿青苔的位置發呆,服侍我的丫鬟誤以為我觸及心事,安慰道:“小姐別怪姑爺,姑爺大病初愈,好幾次想來看看小姐,都出門了硬被杜老爺給攔住。”

天迅速暗了下去。在我逼問下才知道杜劍峰為早點從鄞州回來取道險山,他的馬車因為不熟悉地形翻落懸崖,下人們千辛萬苦將他救上來時他已經沒了半條命。

末了她怯怯觀察我表情,對這次隱瞞給了我一個意料中的解釋:“是姑爺,姑爺怎麼都不讓你去看他。”最後我還是去看他,我無法向自己解釋此刻莫名恐懼,沒有人可以準確無誤地告訴我,這一次,我是否可以安全無豫地愛上他?

甫下馬車便有人殷勤等候,止住那些欲為我通報的下人,我徑直找到他房間。推門,連日的陰雨使這個久不見陽光的房間更顯陰暗,加上揮之不去的藥味,讓身處其中,大病方愈的杜劍峰看起來格外脆弱。他屈膝坐在床上,低頭翻看一本攤在膝上的賬本,長發隨意披散,身上的衣服因為不便及時更換已沾上斑斑藥漬。大約並未想到這次來的人會是我,他連頭都未抬徑自開口:“放著吧,涼了我會喝。”

聲如風雨瑟瑟,我用聲音填補此刻寂寞:“是我。”

他仍保持著垂頭的姿勢,卻讓我發現他微顫的指尖,他停留在這一頁的時間過分長。

七:

當他終於抬頭時,他冷淡平靜的表情並不在我意料:“你先出去。”我蹙眉,聽他清晰準確重複道:“你先出去,叫幾個人進來。”

當我得到準許再進去的時候,一切不解頓時化作此刻了然心酸的笑:他換了件整潔外套,散著的頭發業已梳起,涼透的茶碗藥湯盡數撤去,他竭力想在我麵前呈現,是我從來沒有留意過的最完美的一麵。

他看著我的目光漸趨柔和,想必此刻我也一樣。

“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心碎神傷無以言表,卻又不需要多說些什麼,但聽窗外風聲曆曆,雨聲淋漓,山長水闊任他去,隻要在這裏,其餘一切都可以不去在意。

第二年春天,我有了身孕。他愣怔複又狂喜的表情像所有手足無措的父親,他推掉所有出門采辦的生意,一心一意打點我的衣食起居,每晚入睡後他都會逼迫自己醒轉數次,檢查我的被褥是否蓋仔細。母親得知消息後過府探視,例行公事般囑我多加注意後,她又陷入滿腹心事的狀態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