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春日飛花人寵(3 / 3)

在我追問下她隻是語焉不詳地答:“上個月,我去宮裏看了靜姝。”

“出了什麼事?”

她並沒有選擇向我解釋,而是近乎疲倦地一笑而過:“沒什麼,靜姝過得很好。”

我聽說過,當今陛下以一種罕見的隆寵贏回他失落民間的女兒,竭力彌補缺席十多年的父愛。宮中已有數位公主,但沒有一位得到過他這樣聲勢浩大的寵愛。

她過得很好,雖然母親時常為此寂寞。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靜安無法取代靜姝,最初的難過委屈也已變得如柳絮一樣輕,因為我看見匆匆找來的杜劍峰,看見他緊蹙的雙眉在準確找到我後化為舒心笑意。

世事大抵公平,母親涼薄父親粗心,卻給了我一個深愛的夫君。

半個月後在鄞州的生意出了點狀況,我被他送回母親身邊照顧。臨行前他百般委屈,像個尋主的幼貓在我身邊起膩:“你要是舍不得,我就不走了……”

我在他唇角啄了啄,作為彌補:“我和孩子等你回來。”

他笑了,拉過我將我按在他胸口的位置,聽他在我頭頂長長歎氣:“唉,要等我……”

當時彼此都過分沉浸於各自情緒中,誰都不曾去注意,旁觀的母親忽然側過臉,眼中有複雜的光一閃即逝。

八:

我愛我的母親,哪怕她的愛隻投射在別處,不曾在我身上駐足。但我仍舊無法想像,她會這樣對我。我所有安胎的藥物都由丫鬟經手,但這一次卻是母親親手送來,殷切囑咐我趁熱喝下。

當晚疼痛驟襲。腹中的生命正以血液的方式迅速自我體中流逝,絞痛折磨讓我幾乎疑心自己快要死去,而隨後湧起的絕望,卻讓我發現自己其實已經身處地獄。那個尚未成型的胚胎,他死在我母親手裏。她說:“抱歉,這是對所有人都好的決定。”

淡漠的語氣像是公布一件謀劃已久的事,她遲來已久的道歉在我聽來仍舊不過施舍而已。我永遠不知道她為什麼不能愛我,但如今,我已經不需要答案。

“陛下要將靜姝遠嫁匈奴,”她心平氣和告訴我她此舉的原因,“我希望你去,你去告訴那些人,你才是公主,你去陛下麵前揭穿這一件驚天大騙局,讓他們把靜姝還給我。”

全身襲來的驟痛幾乎讓我無法喘息,原來我拚死爭奪的,不過是另一個體無完膚,在她心中早已死去的自己。我竭盡全力衝她嘶吼,發出的聲音卻更像瀕死的野獸哀嚎:“我也是你女兒。”

“不,靜姝才是。”月影下的母親忽然淡淡笑了,“你是那個流落民間,被我撫養的孩子。”

我近乎驚恐看向她。

“不要這樣看我,”她別開臉,淡漠道,“我想讓我的女兒飛上枝頭有什麼錯?如果你做了母親,你會懂我的心情。”

我想要撕心裂肺地狂笑,全身力氣驟然脫離,我仿佛看見這場漫無邊際的等待裏,已經全盤崩潰的自己,我清晰地聽見自己的聲音:“我不會。”

似猜到我的回答,她笑了,在這種無可名狀的恐懼中她淡然看向我:“那好,讓靜姝替你背負原本該你背負的東西,那就當我失去一個女兒,你也沒了一個孩子,我們扯平了。”

“但我要你記得,這是你欠靜姝的,你欠她。就算你死,她孤身遊離於郊野的孤魂也會追到地下;就算你死,我也會用我餘下的生命詛咒你的孩子,詛咒他母親因私心害我女兒魂不歸故裏,詛咒他來償還你欠下的債。”

我全身都在發抖,模糊的意識裏唯一清晰的念頭是,我需要劍峰,我需要你在這裏,世間這樣險惡,而你是我唯一感覺安全的存在,我需要你。

“就算你不答應,我也會去稟明陛下,”她背對著我,雙肩抖動,抬手捂住此刻不慎泄漏的悲泣,“靜姝,可靜姝從來不欠你……”

我茫然無措看著無涯天際,在靈魂幾乎被碾碎的疼痛褪去後,我忽然意識到,這是今晚唯一中立的事實。她顫抖的樣子無比衰弱,搖搖欲墜的姿態像個傷心欲絕的母親。我的生母欠她,我欠靜姝,而她虧欠我,這窮而無可解的循環,我不應該讓它繼續下去。

九:

我不知道杜劍峰在得知孩子沒了後,是以一種怎樣的心情日夜兼程趕回這裏。但我知道,當我告訴他我其實是母親貪婪的犧牲品,如今發現自己公主身份,想要回宮拿回我本屬於我的東西時,他凝視我的表情幾乎有種憐憫的意思。

“我不能要這個孩子,所以我親手……”我無法說下去,我看到麵前男子急促地呼吸,麵色慘白,我甚至聽見他齒頰相擊發出的嘎嘎掙紮,從齒間蹦出的質問近似猙獰:“為什麼?”

我別開臉,將此刻心碎的聲音摁於心底:“你知道的,我不能讓這個孩子拖累我。”

“不,”他哆嗦著手伸到我麵前,近乎溫柔地將我的臉掰過去,可我明明看見掙紮在他眼底的巨大恐懼,“我問的是,你為什麼要這麼說?”

隻消這一句所有委屈痛苦即刻崩潰瓦解。他緊緊盯住我眼睛,慢慢揣測心中成形的答案:“是靜姝麼?或者是你母親,”他雙眸一寒,聲音陡然變冷,“她逼你,她逼你做什麼?”

我很慢很慢地將他的手撥開,隻有借此才能打壓我心底僅存的希冀:“杜劍峰,為什麼我要嫁給你,為什麼我要生下你的孩子。我是公主,我唾手可得的是勝過你給我百倍的東西,包括夫君,憑什麼我要留在你身邊?”

他神色劇烈一震,不用我掙脫,他的手緩慢垂落,在身邊握緊成拳。當夜我便離開蘇杭,日夜兼程,一月之後抵達京城,於驛站暫休的時候有人轉交給我一個包裹,打開才發現是兩隻皮影,栩栩如生。我懷疑我已拚勁全力才足以化去眼底洶湧的淚意,留給旁人一個若無其事的,淡漠的笑。

我隨手將它們扔出車外,那時崔巍皇城已躍入我眼底。

經由層層繁瑣程序,我在偏殿見到陛下,他的尊貴和威嚴讓我倍感生疏和距離,他打量著我:“明知朕讓你回來的目的,為什麼還要這麼做?”

母親因為自私走錯一步,擅作主張同時改變了我和靜姝的道路,卻沒有讓任何人感覺幸福。我說:“母親很痛苦,我也一樣。”

陛下忽地歎氣,一拉我的手:“走,我帶你去見個人。”

我以為他會帶我去看靜姝,但沒有。他將我領進一個密閉房間,降下牆壁一處隔板,一線光柱從容射入。

震懾於眼前所見,我愣在原地。房中兩人,一站一立。背對我的那人身穿官服,而坐在他對麵的,是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忘記的容顏。

“公主豈是你想見就能見到,”那人厲聲喝道,“若是再這樣糾纏下去,本官可不能保證你能平安無事。”

“既然攔下大人的轎子,小人就已經不打算活著回去。”杜劍峰淡淡地笑,“況且小人要回自己的妻,何錯之有?”

“放肆,”那人大怒,“公主即將和親匈奴,但憑你胡言亂語敗壞公主名聲,本官就可以治你的罪。”

他偏過頭,冷冷地笑。對方放緩語氣,意圖勸誘:“如果你回去,本官稟明聖上,再另賜你佳人,保管你日後榮華富貴享之不盡。你可願意?”

杜劍峰抬頭瞥了他一眼,嘴角一勾,是個揶揄的笑:“倘若讓大人自斷雙手雙足,讓無數美女環伺服侍,大人可願意?”

望著那人瞬間僵硬的表情,我沒忍住笑。陛下伸一指抵在唇邊,朝我噓了聲。

“本官現在就可以送你去死。”然後我聽到,聽到萬籟俱靜裏,自從他肺腑傳來的清晰聲音:“對我來說,舍棄靜安,無異於割裂我生命一部分,與死又有什麼區別?”

十:

很快就知道,在我離開以後杜劍峰就一路追到這裏,而我去的是他永遠無法涉足的宮闈,所以他選擇了最無奈的方式:當街攔下大理寺卿的轎子。說到這裏陛下歎了口氣,告訴我點並不知道的事實:“其實,朕一直不相信沈氏會將朕的女兒還給朕。”

“所以朕假裝讓公主和親匈奴,並在身世入宮探視時將這消息透露給她聽,”他撫撫我肩,微露憐憫,“你的養母犯了一個無知婦人在麵臨突如其來的富貴麵前都會犯的錯誤,相信我,孩子,我給了其他女兒無上的權利,卻無法教會她們在瑣屑生活裏獲得些微快樂。權利其實於你本身毫無益處。”

“這個男人,他會給你所有快樂。我很放心。”陛下示意我轉頭,房門在此刻被推開,杜劍峰出現在光源最中央。我清晰目睹他眼中璀璨薄光,這也是第一次,因他而流的淚水磅礴衝下。陛下在我身邊鼓勵地笑:“好孩子,跟他回去吧。”

他滿麵胡渣,神情疲倦,卻已經伸開手臂等在那裏。我聽見自己喃喃地問:“為什麼?”

“因為我發現,”他溫柔地對我笑,“倘若就這樣放你走,我可能這輩子都會失去你。與其在後悔中折磨自己,我寧願賭上我的性命。”

所謂婚姻所謂愛情,去相信或許會大失所望,倘若從一開始就持悲觀態度,我或許會把自己保護得很好,卻也錯失很多驚喜的瞬間。

或許我該好好想想,想想這些年我究竟錯過了什麼驚心動魄的東西。在滂沱淚意中,他伸臂緊緊抱住了我。從此天下再無承平公主,隻有杜劍峰的妻沈靜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