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春日飛花人寵(1 / 3)

春日飛花人寵

承歡·虞美人令

作者:天真無邪

靜姝很美,而我不。

倘若你見過長在海棠下的蒲草,你就會理解五歲起我就不願意和靜姝一道出門的心情。在兩個打扮一式一樣的娃娃中迅速找到漂亮可人的那個,抱她親她讚美她,是許多大人表達喜愛的方式。我難過不在於我不漂亮不可愛,而是在我還不知道美醜之前,別人的目光已經教會我什麼叫自尊心。

一:

都說雙胞胎不應該差這麼多,照顧我的奶娘認為這是因為靜姝吃的是夫人的奶,而我卻是她一手帶大的緣故。

母親將全部的愛給了身體不好的靜姝,十歲前我也試圖做些什麼取悅她,她總是淡淡應承,笑著笑著忽然側過臉,若無其事問,乳娘呢,靜安的乳娘去了哪?

這時候乳娘會匆匆奔過來,將我從她眼前抱走。回頭就看見她坐在靜姝身邊,帶著舒心笑意悠悠淺語指點她琴藝,微笑的神情像個真正的母親。

等我明白的時候靜姝就被封為承平公主,聲勢浩大地帶回了皇宮。靜姝並不是母親的女兒。

十八年一場宮變,還是太子的皇帝為躲避手足迫害,帶著親眷倉皇自上京逃離,途徑蘇杭,當中一位服侍太子的宮人因故走失,得母親收留,六月之後她艱難生下靜姝,彌留之際將孩子的身世和盤托出。

那時候我才知道,母親對靜姝的愛其實是對將來注定分離的彌補。靜姝的離開像是抽去了她所有賴以生存的精力,我遠遠地觀察著我的母親,在乳娘鼓勵的眼神裏殷殷道:“娘,靜姝走了,你還有我,我陪著你。”

她眼轉微微轉動,忽地笑了:“好孩子,娘累了。”

我遲疑走開,回頭發現她飄忽的目光又落回庭院幾株海棠上,意識跟情緒一樣無力地蕩。

那時候我突然意識到,海棠和蒲草,靜姝和靜安,在她心裏是不一樣的。靜姝還沒走的時候,杜家伯伯就很喜歡她,憑著商人三寸不爛之舌央著父親早早許下靜姝和兒子杜劍峰的婚事。

母親為難過:“有天靜姝走了……”

父親把眼一瞪,意外地有些惱怒:“靜姝就在我們家,哪也不去。”母親垂下眼睫,神情一黯。父親不再管她,轉頭瞥到我,笑著從乳娘手裏將我抱過去,指著我對杜伯伯說,“這是我小女兒。”

杜伯伯拉過站在他身邊的杜劍峰:“犬子。”

他抬起臉,嘴角縈著一層惡劣的笑意,讓他整個人看起來紈絝地有點漫不經心:“喲,這個妹妹沒見過。”

我並不確定他是否真的喜歡靜姝,漫不經心又帶點無所謂是他對待所有人的統一態度。譬如陪靜姝逛園子,直到靜姝臉紅紅轉頭問:“劍峰哥哥怎麼不說話,是靜姝做錯了什麼?”

他遊走的眼神終於有焦距地落在她臉上,大悟似地笑了,“沒有,”他微笑著擺首,誠懇道,“我以為你要帶我去什麼哪裏。”

落花有情,流水卻會錯了意,靜姝的臉一下變得不好看,眼眶一紅,扭頭就走了。誰都以為杜劍峰會追上去,為這句不經心的話向靜姝道歉。但他沒有。

他仍在笑,仿佛碎裂下來的這幅表情以後,仍是一臉漫不經心的笑意。他注意到我,伸兩指,輕佻地朝內勾了勾,示意我過去。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不會喜歡他。

二:

父親一直說,杜家是我們家的恩人,大恩人,當年他做買賣經過蜀中遭歹人勒索,是杜伯伯挺身而出救父親於水火,保住他全部家當,又幫著父親把生意做到江南,由此才有了現今繁榮景象。就我而言,我就記住了一點:我不能得罪杜劍峰。

他以掌作扇,扇了扇不存在的汗,問我:“喂,現在要怎麼回去?”

我沒吱聲。他慢慢地笑了:“你討厭我?”

我的沉默讓他肯定了這個猜測,他輕笑著,自我感覺極好地問:“真奇怪,你和靜姝非但容貌不相似,連性格都差這麼多。”

我很慢很慢地轉頭,開口:“我也很奇怪,奇怪是誰給了你這樣的以為,在你給了靜姝難堪之後,以為我仍舊會喜歡你?”

杜劍峰愣住了,臉色跟著沉下去:“你情我願的事,有必要說得這麼難聽?”

“是啊,”我笑了,“你情我願的事情,憑什麼要我喜歡你?”

大約是從未受過這種待遇,他收斂笑意,深看我一眼後,他摔袖掉頭走了。

我們的關係從那天起就變得純粹很多:我討厭他,他不待見我。之後很多年,我們從未心平氣和出現在同一空間。我是暴脾氣,而他擅長冷暴力,回回被他逼得啞口無言,欣賞我的氣急敗壞則成了每次見麵最令他春風得意的一件事。

我恨他。佛說人生多苦,我們都應該感謝曾給我們苦難的那個人。

可惜,不是的。我恨他。我避他如蛇蠍,他見我如猛獸。我們是對方相看兩相厭的存在,我們是彼此多年揮之不去的陰霾,他是我隱忍多年恨不得殺之以後快的王八蛋。

他花名遍天下,而靜姝愛她。我在街上曾親眼目睹他睡眼惺忪地自青樓香閨中下來,看到彼此都愣了,而他迅速調整表情,快步走到我麵前。

在他開口前,我打了他一巴掌。這一巴掌裏參雜大仇得報的暢快以及被他奚落的委屈,相較之下為靜姝出氣隻占很小一部分。所以我打完之後就開始後悔。

我跑了。晚上杜伯伯就來我們家串門,一笑化過我和杜劍峰之間的曲折是非,“我家那小子回去後就坐立不安,非催著我過來解釋清楚不可,”杜伯伯言辭鄭重,羞得我恨不得拿腳就走,“他去青樓隻是為了談生意,沒起別的心思。”

聽聞經過母親目露複雜,父親隻是哈哈大笑:“小孩子嘛,吵得快好得也快。”

我羞憤掩麵,也虧父親說的出,這些年,但凡我們碰麵的場合,哪次不是火星四濺戰況激烈。杜伯伯走的時候是母親叫住我,輕描淡寫跟我說,“以後你別跟杜家公子見麵了,”她淡淡地,“既然靜姝喜歡,你就讓給她吧。”

三:

在靜姝被接回宮後,和杜家的婚事便不再提起。父親急切地想補償杜家但也無能為力,彼此心知肚明,就算靜姝走了,他的兒子也絕不會找不到更完美的妻子。沉默中,站在杜伯伯身後的杜劍峰忽然懶懶地笑了:“杜家又不是隻有靜姝一位小姐,我娶靜安。”

王八蛋。四座俱驚。我立刻堅決地表明立場:“我不嫁。”

父親隻當我羞澀,正要再勸被我迅速否決:“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就算嫁,我也不會嫁給他。”扔下這句話我轉身就走。

在回廊下一個拐角我就被追上來的杜劍峰攔住了,他的神情莫名不懌,素來輕佻的舉止混雜一層類似焦慮的情緒。“你喜歡誰?”當他開口時,他問了這樣一個不著邊際的問題。

“跟你有關?”我氣急敗壞地問。

他忽地釋然一笑,得意洋洋公布他觀察的結果:“平日你都在我眼皮底下,哪有功夫喜歡別人。”

這人,站在我麵前的這人,打我們認識起吵過的架比一對夫妻還多,當他說要娶我時,如果我還能覺得他是出於真心,那我活得未免太過樂觀了些。

“杜劍峰,我不就是打了你一巴掌麼?為這事你就要毀我一輩子?”我盡量控製發顫的音質,哽咽道,“就算嫁不了一個喜歡我的人,嫁個彼此都不討厭看著順眼的,這要求不過分吧。”

他神色劇烈一震,似驚似憾似悟,難以置信盯住我,而後側身,終於讓我走掉。

大概是我的反應震到了父親,也或許是我真的說服杜劍峰放棄這個惡劣的玩笑,之後再也沒有人主動提起。直到我的母親找到我,她希望我能代替靜姝嫁入杜家,來償還父親欠下的恩情。

我想這些年我唯一不曾放棄的,大約就是母親的注意。我從未在她眼中看到她看靜姝時才有的溫暖的光,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麼不能夠愛我。而我沒辦法不去愛她,我的母親。

我答應地很迅速,或許我隻是想要見一見自靜姝走後她眼中不複再有的溫柔。而當她終於舒心地對我微笑時,我清楚地意識到,就算那笑也不是為我,隻是因為她終於解決了一件棘手的事情。

我嫁了他。在我以為洞房不過是我和杜劍峰的另一個戰場時,他卻喝醉了。拒絕下人攙扶,跌跌撞撞走到我跟前,靜止的陰影投射到我麵上。我不耐地吹了口氣,柔軟麵料微微揚起,讓我看見他臉上突兀的溫柔笑意。背後月華如水瀉下。

他醉得離譜,但還掙紮著為我斟酒,也為自己。我於心不忍:“你醉了,別喝了。”

“這是我們的交杯,”他看著我,茫然地笑,伸手試探著去觸我落在燭前的陰影。我主動扶住他,聽他醉倒之前在我耳邊喃喃道,“這一次,我終於捉到了你。”

四:

習慣性的茫然背後,湧來的是一股失措的意外。我真的可以信他麼?第二天醒來的時候他已經不在了,管家說他一早去了鄞州采辦,最快得一個月後回來。杜伯伯大罵他胡鬧,我卻出乎意料鬆了口氣,對彼此來說,我們都需要時間適應眼下的身份。

他回來那晚下起瓢潑大雨,聽到院中傳來的動靜我翻身坐起,剛推開房門驟雨已擊上台階,撥開繁密雨絲,我看見走廊盡頭一人披著蓑衣靜靜站立,幽藍水澤在他發間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