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聲淅瀝,清寒水汽透過殿門縫隙向內裏滲透。他望著麵前的女子,突然會心一笑,將她湧入懷裏。
她瘦得有些清臒,身子涼涼潤潤的,如同一塊上好的美玉。貼近他肩膀的時候,臉頰漲得通紅。
他低眸看她,喃喃地道:“清歡,謝謝你。隻是你在這宮裏許多年,不倦嗎?”
她睫如鴉翅,忽而一顫,那櫻桃紅唇就印上了他的。半晌,她喃喃道:“皇上,隻要有一個這樣的夜晚,清歡就不會倦。”
隻要給我一小段這樣清雅恬適的時光,我就有力氣守候下去。
他渾身一震,開始熱烈地回應她。
在這個清寒的雨夜,他卸下所有的包袱和偽裝,將她擁入懷裏。天一旦亮了,他就得變回那個殺伐果斷的帝王。
【陸】
如妃不久便晉了貴妃,朝中開始有人提議將她封為皇後。
顧祁睿隻一句從長計議,就將封後的事給擱置了。原本這件事也不急,隻是某日他新納了一名寵妃,朝堂才紛紛不安起來。
那舒妃的模樣,竟和清歡有八分相像。少了一分端莊,平添三分俏麗,加上身姿曼妙能歌善舞,生生把如貴妃給比了下去。
顧祁睿給她建起一座椒蘭殿,日日笙簫歌舞。如貴妃著急上火,讓清歡去請皇上,卻也吃了閉門羹。
“皇上正在和娘娘賭書作樂,對奴婢很不耐煩。”清歡立於階下,怯生生地道。
如貴妃心生疑竇,難道自己押錯了寶,顧祁睿有了容貌相似的佳人,就把清歡忘到了腦後?
也許天家就該薄情,後宮就該沒有長盛不衰。
思及此,如貴妃勃然大怒:“沒用的東西,隻配擺弄花草!”說著便怒氣衝衝地走下殿階。
誰曾想,擦身而過時,過大的力度將清歡撞到在地。如貴妃眼芒一掃,便看到一塊素白的絹帕從她袖中悠悠掉落。
那是西域進貢的冰蠶絲絹,自然是顧祁睿賞的。據說織法精妙,可以在絹上織字,隻有在對著日光才能看出來。
她心頭一窒,將絹帕逆光舉在眼前,果然上麵織著一行小字,寫著,人間有味是清歡。
前幾年,顧祁睿也賞了她不少冰蠶絲,其中有一塊是織著一個“如”字。
嗬,這就是一個帝王慣用的風月手段,卻被她和清歡視為真心。
多麼可笑。
“娘娘,這個妖婢不能留了!”貼身宮女上前,悄聲道。
清歡跪在地上,雙手在地上摸索,聲音已經有了哭腔:“娘娘,求娘娘將絹帕還給我。”
如貴妃將宮女揮退,姿姿媚媚地一笑:“帕子會還給你,隻是你要替我做一件事。”
“娘娘要我做什麼?”
“很簡單。”如貴妃將那塊冰蠶絲絹塞到她手中,“我有幾件首飾想給家中待嫁的姐妹見識一下。可是你也知道,皇上待我不同往日,我和外麵都沒什麼聯係……”
她故意在這個關口一頓:“就煩勞你明晚去宮門口,將東西交給侍衛。你是個盲女,我才敢將這樣重要的差事交給你。”
清歡忙不迭地點頭,然後將絲帕緊緊地攥在手心裏。
【柒】
一個月後,天降祥瑞。
北方漁民稟告,大湖出現了鯤魚。與此同時,宮裏的神官夜觀星象,說內一星在太微桓中明亮閃耀,是天子符合天道的表現。
如貴妃就在這時被太醫查出了身孕。穿鑿附會一番,自然這兩件吉祥事都落在了她頭上。
封如貴妃為皇後的聖詔,隻差了一個玉璽的印章。
消息傳出來,如貴妃的宮中門庭若市,來賀喜的嬪妃絡繹不絕。舒妃一夜之間入了冷宮,全然沒了當初盛寵的派頭。
看著一屋子鶯鶯燕燕,聽著各種恭維言辭,如貴妃嘴角冷笑。
她又贏了一局,隻是這一次,付出的代價有點大。
一個月前,太醫就診出她有了龍脈,而且有男胎之象,隻是她給了賞錢,讓太醫暫時不要聲張。
就是在那時,一個計劃在心裏逐漸成形。她要防著六宮諸妃,也要利用孩子為自己放手一搏,所以不得不借助兄長大將軍的勢力。
難的是,如何與外界通信。
就在看到清歡的那塊冰蠶絲絹的時候,她心頭霍然一亮。
那絲絹上的織字,隻有對著日光才能看清。所以她便將自己所要傳遞的信息用冰蠶絲織在那絹帕上,然後讓清歡送出宮外。
反正她是瞎子,反正那絲絹在夜晚是看不到任何內容的。
大將軍和她想到一處了,連夜求見皇上,表示願意放棄一半兵權,以輔助她登上後位。其實她心知肚明,等到這個孩子以後登臨帝位,自己做了太後,這天下還不知道姓誰呢。
牡丹紗罩的夜燈,饒是再明亮,燈下也映出了一團黑影。就好比這世間,總要有人笑,有人哭。
如貴妃這般想著,心裏就一點點地得意起來。她將貼身宮女喊進來,遞給她一包藥粉:“將這個放到清歡的飯菜裏。”
後天就是冊封大典,她的榮耀也會達到頂峰。某些人,當然可以不用留著了。
人生有味是清歡。
這句織在冰蠶絲絹上的詩句,時不時地戳著她的心。
真是可笑啊,有時候,濃烈的酒反而比不上清淡的茶耐人尋味。
如貴妃縱橫後宮這麼多年,不是不自信的,隻是在看到清歡手中的那塊冰蠶絲絹時,才明白自己棋逢對手。
可是貼身宮女很快就匆匆回來,急道:“娘娘,不好了,清歡不見了!”
如貴妃心頭一緊,急步踏出宮室,卻遙遙望見南邊天際被火光燒亮了一塊,頓時有些暈眩。
那是大將軍府邸的方向。
“娘娘……”侍女已經白了臉。
她不自覺地就摸上了腹部:“不,有麟兒在,他不會動我,不會。”
可是旋即一個冰冷的聲音傳來:“娘娘,你根本就沒有懷孕。”
她倉皇回頭,看到清歡和一隊禦林軍站在宮門口。讓人驚異的是,清歡那雙眼睛清澈明亮。
“你們大膽,竟然敢對本宮無禮!”如貴妃驚得後退幾步,被曳地的裙裾絆倒,“還有你,你的眼睛是怎麼好的?”
清歡淡笑。
這幾年來,她每日擺弄花草,其實暗地裏種了許多藥草。功夫不負有心人,加上顧祁睿暗中派禦醫為她調養,她的眼疾終於得以痊愈。
其中滋味,誰人能嚐?
“你和大將軍意圖謀反,還是快快認罪吧。”
如貴妃哈哈大笑:“謀反?清歡,你口出狂言!”
清歡從袖中掏出幾塊冰蠶絲絹,冷聲道:“娘娘,這是你和大將軍互通消息的證據,你還是老實認罪吧。”
如貴妃頓時麵如死灰。後宮和權臣互通消息便是死罪,何況上麵的消息是那麼耐人尋味。
隻是,她還是不懂。
她怎麼會沒有懷孕,清歡的眼睛是什麼時候好的?一條條,一縷縷,織成一張大網將她網羅其中。驀然,那個人的形象在腦海中浮現,如貴妃難以置信地道:“不、不是他!”
先是弄來一個寵妃讓她坐臥不安,然後再讓太醫假意斷定她有了身孕還是個男胎——這些都是在她的心火上添柴,引她入局。也隻有顧祁睿,才有能力布這個局。
原來天家的情意,已經涼薄至此。
淚眼朦朧中,如貴妃看到清歡慢慢逼近自己。
她如同一隻浴血鳳凰,聲音不亞於催命魔音:“娘娘,前右相一百零九條人命,終於在今天得以昭雪。”
家仇,她一刻不曾忘。舊情,她也存於心中。支撐她一步步走到今日的,是多年前的那個春日宴,於眾人中向他遙遙望去的那一眼。
身後的淒厲呼號遠去,最後完全聽不到了。
清歡下了轎子,拾階而上。六根盤龍柱映入眼簾,站在旁邊的是心心念念的他。
海雲紋的龍袍,象征著至高無上的天家威嚴。清歡向他緩緩跪下。他卻將她一把扶起,眸光篤定:“清歡,我們終於可以在一起了。”
她終於淚落成行。
易容入宮,裝作眼盲,受盡屈辱,其實也不過是為了這一刻——看到他江山穩固,君臨天下。
【尾聲】
依舊是花光璀璨的春日。
顧祁睿走進宮室,看到清歡正端坐在窗前繡著一幅絹帕,春山眉更加蔥蘢,秋水目更加瀲灩。
那般美好絲毫不輸十幾年前,坐在花樹下的小貴女。
“清歡,”顧祁睿溫聲喚,“大臣們原本不同意我立你為後,你究竟用什麼說服了他們?”
她抬頭,眼中有清風細雨:“我說,前皇後母家勢力滔天,才有後來的外戚之禍。我伶仃一人,若掌管鳳印,晟國便永不再有這種禍端。”
伶仃一人。
這四個字所包含的腥風血雨,竟被她說得雲淡風輕。他再也忍不住,緊緊地將她擁入懷抱。
並不是天家無情,而是沒有尋到畢生所愛。
——這世間有萬千薄情,卻總有人願意賭上深情。
從清歡說出這句話起,他就無可避免地付了真心。
那麼多孤寂的日日夜夜,他們在這高牆宮闈裏遙遙相望,步步籌謀,才終於在今日,可以肆無忌憚地相愛。
所以,他怎麼忍心,讓她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