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浮生難得是清歡(2 / 3)

顧祁睿冷笑,咬牙切齒地道:“很好,論罪當誅九族。”

她不知其中利害,隻將一雙清亮的眸子抬起:“皇上聖明。”

聖明。她這樣,叫他如何聖明。原本是想讓攝政王和大將軍鬥成一團亂麻,他好坐收漁翁之利,可惜她半路衝出來做了程咬金,生生廢掉了他手中的快刀。

他故意一拂袖,轉身就走。隻要他不說平身,她就要一直跪。

就這樣過了大半天,月上柳梢,他越來越不安,連晚膳也隻是寥寥用過。隨侍試探著問:“皇上可是龍體不適?要不讓禦醫過來看看。”

他把玩著一對玉球,凝眸望著窗外的夜色,隻問:“她怎樣了?”

隨侍一頭霧水:“她?”

“宮女清歡。”

隨侍大為意外,忙出門讓宦官去問。半晌,才有人回來稟告:“宮女清歡早先跪暈,已被皇後宮裏的人抬回去了,說是皇後娘娘感激她查明真相,要給些賞賜。”

他驚得手中的玉球滾落在地,心頭炸出不好的預感。原本皇後可以要了如妃的命,如今隻扳倒了一個小宦官,皇後怎麼會感激她?

當下,他便急道:“快去皇後宮裏!”

可是緊趕慢趕,還是晚了一步。顧祁睿到達中宮時,清歡已經軟軟倒地,手中酒杯摔得粉碎。他上前一把將她擁在懷裏,大步便向外走去。皇後在身後發出了一聲淒厲的喊聲:“皇上——”

顧祁睿頓步。

皇後含淚拜倒:“皇上,這個宮婢妖言惑眾,臣妾隻不過是賞了她應得的!”

“應得的?黑白混淆,這世上又有誰是各得其所?”他反問,然後快步走出中宮。沒有說出口的,還有佞臣當道四個字。

他年幼喪父,在攝政王的扶持下坐上皇位,頒了不想頒的聖旨,殺了不想殺的人,娶了不想娶的女人……他早就厭倦了自己這個傀儡身份。

這世上又有誰是各得其所?都是得了不想要的,失了最珍貴的。

【肆】

因為救治及時,清歡總算保住了一條命,但毒藥浸體,雙眼失明。

顧祁睿進去時,她已經轉醒,正坐在床上發著呆,顯然還未適應黑暗的四周。

繡著蝙蝠的蒙塵被風吹得一晃一晃,他將窗子關上,涼涼地問:“為如妃說話,落得如此下場,你值不值?”

“她的家族對你有用。”

“可是她飛揚跋扈,大將軍一族的權勢如日中天。”

她的聲音清冷如泉水:“水至清則無魚,皇上要更好地控製大將軍,就得讓如妃犯個錯,將來更要大將軍犯錯。”

隻有自知理虧,才能甘心臣服。

他緊緊盯著她:“你對朝堂這般通透,應該不是一個普通的宮女。”

她閉目不言。

顧祁睿伸出手去,摸著她的耳後。就在她暈過去的時候,他看到那裏有一道細微的疤痕,那是易容的痕跡。

“你就是若蘭,對不對?”他的手往旁邊一伸,便將她摟緊懷裏。清歡終於落淚,微微地點頭。

竟然真的是她。

他渾身一震,猛然就記起了多年前的往事。彼時宮中春宴,母後特意讓他坐在身旁,遙遙一指席間,問他可中意右相家的小女兒做他的皇後。

他舉目望去,隻見花意彌漫處,她著粉衣坐在古銅色桌案前。香風襲來,花落成雨,有幾片花瓣落在她薄如蟬翼的發鬢上,莫名讓他心動。

許是覺察到什麼,她也向他這邊遙遙回望,明眸善睞,笑容清澈。

那一望之後,天翻地覆。

數年後,父皇和母後相繼離世,他在攝政王的輔政下登基,根基尚未站穩,便接到了群臣的奏折——

全都是彈劾右相的。

他知道那些罪名都是子虛烏有,可攝政王帶領群臣步步緊逼,讓他喘不過氣來。最終,他還是在抄家的聖旨上按下玉璽。

私下裏,他派了暗衛將若蘭救出,並且留了塊絹帕給她。當時他望著天邊似血夕陽,在帕上一揮而就。

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

從此以後,再也沒有那樣的春情旖旎,隻留一地無奈的傷心。

他沒想到,她死裏逃生,竟然還要改了容顏,輾轉回到皇宮裏來!

“為什麼還要回來,為什麼騙我說你不是若蘭?”

她低泣不語。

是因為割不斷情思,忍不了相思,她才設計靠近他,問一問他是否還記得當年的自己。

不願頂著別人名諱成為他的妃子,她想要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邊。

她臉上掛著清淚,輕輕笑開:“有你在這裏,我沒有不回來的理由。”

一場劫難,如妃總算生了後怕,開始籌謀起後路來,而清歡就成了她要拉攏的對象。

那畢竟是救她的人,也幫她擋了災。盡管惹來皇帝的一番憐惜,可是雙眼俱盲,恐怕也難成威脅。如妃不多時便趕到,輕摟她的肩膀:“清歡,以後就在我宮裏頭住吧,我們做好姐妹。”

那言語中盡是虛情假意,可她還是笑答:“謝娘娘憐惜。”

隻要不被趕出宮,怎樣都行。

顧祁睿知道此事後,將清歡召來,怒氣衝衝地質問:“你明知道如妃歹毒,為什麼還要留下?”

她隻是淡笑:“因為你。”

他啞然。

半晌,他才自嘲地笑了出來:“為了我?你不會不知道皇後的孩子是怎麼沒的吧?我生來就是一個薄情人。”

她靜默無語。

其實當日她去送粥,就已經察覺那蠟燭中香料有異。

攝政王狼子野心,所以皇後的那一胎,無論如何都不能落地。否則,天下易主。

所以那下毒的人,是他。

這一步棋,可以一石二鳥。可以將汙水潑到如妃頭上,引兩家爭執。她明白他的籌謀,可還是要為如妃開脫——攝政王和大將軍兩家風頭正盛,若操之過急隻能事與願違。

一個字,等。

她要他按兵不動,她要他靜待良機。

思及此,清歡微微一笑,道:“這世間有萬千薄情,卻總有人願意賭上深情。”

【伍】

就這樣安然過了數月,晟國終於迎來了一場政變。

那是在一次宮宴中,醉酒的攝政王突然被數名暗衛拿下。群臣還未來得及開口,顧祁睿已經頒布了攝政王的七大罪狀,並命令左右將其當場斬首。

這一切快、準、狠、絕,容不得半點掙紮和餘地。之後他進行了朝堂清洗,將攝政王的黨羽連根拔起,誅殺殆盡。手起刀落之中,大將軍功不可沒。

史官落筆,不過寥寥幾句概括過去。但清歡從宮人口中聽說當日情形,便料定那局勢必定是雷霆萬丈,三尺青鋒閃寒光,足以讓任何人膽戰心驚。

皇後徹底失了寵,不久便鬱鬱而終。如妃學得內斂低調,加上本就千嬌百媚,在後宮的風頭更盛。

清歡摸索著將宮裏一草一木都弄熟悉,總算可以做些花匠的事。因著她的照料,那宮苑中花攢錦聚。

如妃倒也沒有短她吃穿,隻是偶爾望著她忙碌的背影,嗤笑:“傻子。”

清歡仿佛是真的傻了。

很多次,顧祁睿打算為她指一門富貴婚事,都被婉言拒絕。

並不是不知道她有怎樣的期待,可是當年的右相已經湮沒於曆史塵埃,她不是十年前坐在春日枝頭下的小貴女,而他也不是那個有父母可以仰仗的少年天子。

她不怨,不怒,不恨,不爭,很多時候隻是淡淡微笑,端坐在地上漫無目的地看著前方,猶如地上生出的一朵蓮。

就這樣數年一晃而過,後宮裏又多了許多佳麗倩影,可凝香宮承蒙恩寵最是長久。

天氣涼索的時節,前朝事務繁雜,顧祁睿便遣了如妃出去,一個人在宮室裏休息。

入夜霖霖落了一場秋雨,他從睡夢中醒來。枕雨而眠,午夜夢回,倒真的有幾分寂寞荒涼的味道。顧祁睿翻身下床,執燈向外走去,意外地看到清歡守夜的身影。

“你怎麼在這裏?”他啞著嗓子問。

“守夜的宮女累了,讓我在這裏看替一會兒。”她跪坐在一盞長頸看物燈下,影子映在光潔的宮地上,如同一抹淡漠的水彩。

並沒有人真的憐惜她,小到守夜宮女,都可以將活計丟給她。顧祁睿的心一點點柔軟起來,索性坐在地上,道:“也好,正好我們可以聊聊天。”

她歪著頭,臉上露出少有的俏皮表情:“我猜,皇上你最近很是苦惱。”

他扯唇:“清歡,你說人怎能有這麼多的欲望。”

今年的科舉,上榜的大部分考生都是大將軍的門生。如果自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麼前朝會被大將軍所掌控,攝政王昔日的局麵又將重現。他為此煩心,已經好幾日了。

他也不知是怎麼了,竟然將這件事絮絮道來。清歡道:“皇上,這些年奴婢也摸索慣了,不如讓我為你做一道魚羹如何?”

少頃,兩份一模一樣的魚羹擺在他麵前。

他迷惑不解地看向她。清歡摸索著將銀箸遞給他:“皇上嚐一嚐,自會明白。”

顧祁睿將兩份魚羹都嚐了一遍,笑道:“味道相同,隻是魚塊切法不同罷了。一份是順著魚骨切的,一份是逆著魚骨。”

語畢,他腦中電光火石,瞬時明白了什麼。

清歡伏地磕頭,道:“皇上已經今非昔比,您為刀俎,大將軍為魚肉。若是逆著魚骨,反而會紮了自己,不如就順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