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棲棲九陌塵(2 / 3)

她印象之中,這倆人似乎鮮少攀談。

不日後便是一年一度的秋試。

容棲棲執意要陸九陌去考功名,實則以她的身份地位,隨意給陸九陌安插一個上好的職位並非難事。然而她陪伴陸九陌長大,對陸九陌右腳的微跛又有大部分責任,故而希望他通過真才實學去闖出一片天,去蟾宮折桂去無怨無悔。

她比他大了七歲,定是比他早一步衰老、早一步離開,那時定無人再予他庇佑,故而她希望他早日學會自我庇佑的技能。

陸九陌像是懂得她的心思,考試前夜裏他對著來窗前看他的那人道:“我學兵法,學四書五經,學如何從政,我從來不覺得苦。我隻是希望,就算有朝一日你覺得我強大到再也不需要你的庇護,也請公主不要趕我走。”

清泠月色裏,他的臉龐如一塊無瑕碧玉綻放光芒,容棲棲頷首,複又聽見他說:“九陌腿腳不好,走不遠也不願走遠,隻願一生於這方寸之間守著你。”

他眸裏盡是鄭重耀眼光澤,在瞬息間教容棲棲哽咽。

她平生聽過太多褒揚讚美或是承諾,但是沒有一句話像陸九陌此刻所說一般,明明樸素到了極致,卻毫無道理的動人心弦,能生生逼出人的眼淚來。

容棲棲狠狠點頭,她抬首與他對視,瞳孔裏散了月色便隻餘他淺笑臉龐。

誰也未料到秋試上會出現震懾朝野的作弊事件。

就連向來沉迷聲色的當今帝王亦為之震怒,勢要清查此案重塑天家威嚴。

容棲棲那日在外等候許久,卻隻得了一道陸九陌受牽連移交大理寺的消息。

她急紅了眼睛,不惜搬出公主身份要見陸九陌一麵,陸長亭拉住因焦急而手足無措的容棲棲,安慰她:“公主別急,九陌不是會做這種事的人,待風頭過去自然沒事。”

容棲棲卻聽不進,第一次拂開陸長亭主動遞來的雙手,憂慮道:“九陌腿腳不好,天冷下雨關節都會痛得受不了,大理寺那種地方……不行!”

她話未說完便像一陣風似的奔了出去,形容姿態間皆是不得章法的惶急。

容棲棲打通了關係,於翌日在大理寺見到了麵色蒼白的陸九陌。陸九陌斜倚著潮濕的牆壁,把玩著手裏一根枯草,見她出現有那麼瞬間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而當他目及那人眼角真實的焦慮時霍然起身,疾步向她而去時踉蹌了一下,幾欲跌倒。

“你怎麼來了?”他努力控製語調裏的驚喜,目光不錯一眼地望著她。

容棲棲握住他冰涼的掌心,蹙眉心疼道:“冷嗎?我帶你回家。”

陸九陌眼睫輕顫,霎那以為自己聽錯,忙不迭顫聲問:“你說什麼?”

“咱們一起回家,不在這裏待了,我知道你不會作弊,因為你不會做任何讓我失望的事。”容棲棲就是莫名其妙的肯定這一點。

陸九陌就笑彎了眸子,瞳孔中幾見熒光,卻擺首叫她不要任性:“過陣子風頭過去,我自然就能回家啊。棲棲姐你幫我照顧好我的鷦鷯。”他從袖子裏掏啊掏,掏出昨夜用枯草編了一宿的那隻草鷦鷯,遞給她,“送你,好看嗎?”

容棲棲顫著手接過,點點頭,鼻頭忽然的酸澀教她說不出話來。

片刻靜默中,陸九陌小心翼翼問:“棲棲姐,我是說如果啊……如果受牽連入獄的是陸長亭,你是否昨日便馬不停蹄地趕來接他回家了?”

容棲棲錯愕抬首,撞上陸九陌小心翼翼卻又莫名哀傷繾綣的目光。少年眸子清亮,美得幾乎有些妖嬈的臉孔上卻是幾分落寞的孩子氣,眼底是如何也掩飾不住的癡纏愛意。

曾幾何時她自我麻醉以為那是依賴和仰慕,而隨著逝水光陰荏苒,她卻如何不能再自欺。

她心頭一窒,瞬間的情緒翻湧讓她心間悶得難受,她理不清心底那些此起彼伏的情緒,隻是遽然轉身搶過獄卒手裏的鑰匙,一把一把試著打開那扇門。

她在陸九陌瞠目的視線裏豪邁走進去,反手將門再鎖上,用自己最大的真摯望著他:“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如果此刻你不願與我回家,我就和你一起把這裏當成家。”

陸九陌愣愣凝睇她,十七歲的少年人出乎意料哭了出聲,惹得容棲棲忍俊不禁。

窗外秋色蒼然,楓葉將薄暮的長雲都染成火紅,像是烙印。這句話於陸九陌而言亦是烙印一般的咒語,他將其鏤骨銘心,任往後星霜荏苒煙水微茫都不願再忘記。

秋試風波最終以太子黨幕僚一行人的落馬而告終。

朝堂之上一片嘩然,眾臣對於太子去留議論紛紛,然而誰也無法阻擋生性多疑的帝王。太子於重九節前被廢,發配至嶺南封地思過。

因而這年的重九節並不十分太平。

容棲棲於此般山雨欲來的氣氛裏尋了方子煎藥給每到雨水日便關節疼痛的陸九陌。她甚至親自爬山折了茱萸縫了香包,給陸長亭和陸九陌用以驅邪避害。

重九時宮內設宴,百官皆攜家眷出席。陸長亭與陸九陌因身份坐得遠了些,容棲棲望穿秋水隻依稀瞥見倆人於燈花搖曳之中模糊的身影,不得不怏怏垂眸。

待到戌時,筵中人退了大半,容棲棲深感無趣嗬欠連天時便見帝王隨侍內臣麵帶惶急匆匆而來,言語哀痛稟明:“顏妃娘娘於浮影橋邊跌倒,腹中胎兒……不慎……”

他未說完,帝王便於震怒中拍案而起,當即便甩袖離席。

顏妃身孕已有八月有餘,前些日子宮中醫官診脈向皇帝賀喜道是位皇子,惹得當今天子龍顏大悅,陸九陌便是於那日被放出獄。而今顏妃於太子落馬後山雨欲來之勢中失子,太過巧合的時機不得不讓人產生聯想。

容棲棲匆匆起身,跟隨帝王向出事場地而去。而待她返回,卻見陸九陌大汗淋漓奔過來,見她神情若有所思露出擔憂神情:“尋了你許久,顏妃娘娘還好嗎?”

容棲棲抬眸望了他一眼,月色下他眼瞳清澄,如水般漾著溫潤的光,無端便讓她心寧下來,她頷首又擺首,四顧逡巡一遭後有些急切地問他:“陸長亭呢?”

“陸管家不勝酒力,早前便先行回府了。”

見容棲棲仍舊麵色凝重眉眼疲倦,陸九陌抿唇,自袖間掏出杜若花朵遞給她,笑容有些羞赧,神情裏透著期待和慰藉,努力逗她展顏:“我偷偷折的,別告訴別人。”

他衣襟間有杜若花的香氣,亦有茱萸濃烈的味道。這味道混雜在一起便是方才容棲棲於浮影橋邊所聞,而橋邊是茂密竹林,談何而來的混雜杜若香氣的茱萸香。

她在陸九陌和陸長亭的香包裏加了杜若粉,旁人或許聞不出,但她天生對杜若花的香氣敏感,哪怕是絲絲縷縷,也能讓她捕捉得到。

容棲棲接過花簇,仰頭朝麵露擔憂的陸九陌笑了笑。

可這人是陸九陌,永遠不會欺騙她讓她失望的陸九陌。

念及陸長亭,容棲棲忽而打了個寒噤。

容棲棲並不是多疑的人,但仍是一宿未眠。

兒時的記憶於此刻回想起並非清晰,隻清楚記得陸長亭是在她五歲時被當時府裏的老管家帶進來,蓬頭垢麵衣衫襤褸。老管家說他是個乞丐,看他可憐便帶了他回來。

容棲棲有太多兄弟姐妹,然而在嚴苛的教育下幾乎未有過暢快淋漓的童年。陸長亭的出現向她展現了另外一個世界,一個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的自由的純粹的世界。

她迷戀那個縱情肆意的世界,故而迷戀那個世界裏的陸長亭。

她心眼裏都是他,卻又從未看清過他,此刻細想之下才驚覺那樣與生俱來舉手投足間的良好家教和處變不驚的鎮定心境,確非困厄境地所能培養。

容棲棲琢磨得心煩意亂,披了衣裳出來透氣,甫一站定便瞥見庭院花叢中隱藏著一個黑影,她尚未來得及失聲大叫,便在看清那人模樣時鬆一口氣。

陸九陌也看見了她,當即便露出笑容靠近:“怎麼還不睡?”

他跛著足趔趄著而來,夜裏風涼月冷,他嘴唇微微有些蒼白,麵對她時卻依然笑意融融。容棲棲怔怔望著他,有那麼片刻失神和空白。

“你在做什麼?”她察覺自己的失態後急忙轉移目光。

“棲棲姐,你晚間回來在路上不是感慨深秋不見螢火蟲嗎,我以前讀書見到古人說腐草可以作流螢,可他們沒有說具體法子。我在嚐試著用枯草變流螢。”

容棲棲回想了一下,記得這是彼時為了敷衍他而隨意扯出的話題。

卻被他掛在心上牢記。

一時間百感交集,哭笑不得說:“那都是假的,天冷了它們就不出來啦。”

陸九陌卻執拗地搖頭,出乎意料地堅持:“不,那是我還沒有找到法子。隻要是棲棲姐想得到的東西,我無論如何也要幫你得到。”

後半句時他語調漸輕,似乎是有些赧然,但目光仍是膠著於她麵上,他或許不知,容棲棲卻在看清他眼角眉梢近乎癡迷狂熱的愛意後心驚。

她抿唇,好似有粗糲手掌在揉捏心髒一般呼吸困難。恐慌感猶如潮水一般湧來,卻不是因為他那欲蓋彌彰的愛意,容棲棲忽然有種情深不壽的錯覺,麵前這個少年總有一天會離她而去,隻是想想就覺得心如刀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