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棲棲九陌塵(3 / 3)

這錯覺讓她脫口而出:“陸九陌,你別離開我好不好?”

陸九陌微怔後連連頷首,繼而狀若無意問:“那陸長亭呢?”

來曆不明的陸長亭此刻想來如一個危險的謎底,容棲棲思忖良久:“我不會讓他走。”

容棲棲並未向神情不安的陸九陌再多說,她隻是想起這許多年裏有關陸長亭的執念,屢屢得不到回應卻執拗等待的執念。她曾經不怕等,隻是仍然會有一日覺得明日隔山嶽,她仍是害怕世事兩茫茫的未知,她想盡自己努力抓住些什麼。

翌日她便進宮麵聖,在天子方才喪子的陰鬱裏說自己要陸長亭做她的駙馬。

二十有四卻尚未成親的容棲棲是皇族一個汙點,天子當即便恩準,並承諾二人成親後會給陸長亭加官進爵。

隻是無人料到陸長亭會抗旨不尊,他冷臉望著麵露喜色的容棲棲,眼角眉梢間的冷漠足以消解所有得償所願的喜悅。他重複:“陸長亭不會與公主成親。”

他眼神裏的堅定化解了容棲棲心底最後一絲自尊和希望。

她落寞轉身,一眼便瞥見站在廊下用悲哀目光望著她的陸九陌,素藍的衫墨黑的發,她閉上眼睛都無比熟稔的輪廓和眉眼。她想起小時候她纏著陸長亭忽略這個小家夥時,他便怯怯地藏著廊柱後,隻露出一雙濕漉漉的眼睛望著她。

欽羨與愛慕交織的目光,是容棲棲無數個夢境裏的光源。

可她不能因為貪戀這份溫暖,就勒索了他所有視線。

陸長亭再如何不願,聖旨卻是他不能違逆的存在。

然而就在容棲棲心不在焉準備著這場強求來的婚禮時,與陸長亭向來交好的前太子在嶺南忽然暴斃,三皇子與五皇子領命奔赴嶺南時遭遇響馬劫掠,不幸失蹤。

儲君呼聲最高的二皇子日前光臨花街柳巷,在那裏與江湖人發生爭執,因重傷回府休養。整個京城人心惶惶,關於儲君和奪嫡的爭鬥在這年歲末甚囂塵上。

當今天子卻懶理儲君事宜,終日飲酒作樂,重臣頻繁上奏嶺南響馬氣勢囂張後他索性交給亞相去辦,亞相在民間張貼告示,尋俠義之士共同剿匪。

陸九陌自告奮勇地去了,容棲棲留不住他。

她站在府前目送他策馬而去,昔日男孩在一夕間長大,也會有他的夢想和抱負,她阻擋不住。隻是容棲棲仍是掉了眼淚,再三囑咐他定要平安回家。

陸九陌卻突然跳下馬,跛足狂奔而來將她懷抱,將腦袋埋在她肩胛處哽咽出聲:“你不要成親好不好,等我回來好不好,你看我一眼愛我一場好不好?”

容棲棲沒有給他答案,他卻終於認清了這個答案,他哆嗦著嘴唇,湊過去在她耳邊留下一句話,鬆開了陡然僵住的他的姑娘,而後上馬策馬,揚起塵沙,再不回首。

不日後便是容棲棲的大喜之日。

隻是與她料想不同,她並不快樂,連牽唇笑一笑的力氣都沒有。她對陸長亭執迷不悟這麼多年,始終走不出當年那個戀慕著他的那個小女孩的影子,她也會疲憊倦怠,愛著陸長亭並不讓她快樂,或許曾經是快樂的,可是時光在哪一步出了差池,滋味便變了。

陸長亭依然對她冷臉,掀開她的蓋頭時他說:“我不愛你,你不會幸福的。”

他指尖微顫,遞來合巹酒。

容棲棲接過來,借由寬袍掩飾將酒液傾倒,繼而問他:“你怎麼不喝?”

未待他有所回答,便聽見容棲棲哂笑道:“因為你在酒裏下了毒,是嗎?”

陸長亭僵住。

“顏妃的孩子也是你害的,前朝虎翼將軍庶出的幼子,陸長亭,是嗎?”

“你父親早在兩國交戰前便將你安插進容府,便是為此後做了打算,留了暗線。”

“你與太子交好,也是有意而為之,是為了日後在秋試上誣陷他。集結舊日部下暗害幾位皇子也是事先安排好的,甚至就連嶺南的土匪,不,不是土匪,那是你們前朝的兵士,等著陸九陌一到便揭竿而起攻入京城是吧?”

“甚至就連陸九陌當日在官道上出現都是你計劃好的吧,故意在那裏停下,隻是為了讓陸九陌的出現順理成章,因為亡國的你要保護他,保護你們的太子,伺機複國辟疆對不對?”

“你甚至想要殺了我,是嗎?”容棲棲再也忍不住哭出聲來。

這麼多年的朝夕相處的感情,原來都是假的,他溫和他忍讓也都是假的,她是他的仇人,他終究和她勢不兩立,他要奪回他們自己的江山,他看不見她的苦守和執迷。

陸長亭欲言又止,轉首卻看窗外天色,淒然一笑:“是啊,一切都是計劃好的,待在你這個無害的公主身邊,既有機會接近集權中心,又不擔憂打草驚蛇。但其實一切都要結束了,陸九陌此刻已經身在嶺南了,軍隊已經出動,京城根本無力防守,我的使命也完成了。”

他在容棲棲模糊的視線裏忽而將手中酒一飲而盡,容棲棲驚呼上前卻仍是遲了一步,怔怔望著他笑得清苦悲哀的眉眼:“我讓公主你失望了,隻是你的酒裏並沒有毒,我比你慢一步,隻是想再仔細多看你一眼。我看著你長大,從在我肩上孩子氣地說話,到霸道彪悍地威脅我不離開,好像隻是一瞬間的事情。這是我此生最美的瞬間,我舍不得終結它。”

他強忍痛苦一步步後退,揮開容棲棲欲扶的手。

直到最後他都是個驕傲的人,留給她最後的話是:“我在陸九陌十七歲生辰那晚才告訴他一切,他當時問我‘當皇帝有什麼好’,我告訴他‘那時候天下所有都歸你’,他反問‘包括公主嗎’……所以請不要怪他,也不要不理他,他是真的愛你。”

“小心陸管家,冬青樹上我留了一封信給你。”

這是陸九陌臨行前在容棲棲耳邊說的那句話。

信就放在他們曾一起攜手雕刻彼此名字的那根樹杈上,她顫著手指打開,終於恍然大悟這維持數十年的騙局和假象。

陸九陌告訴她自己的身世,說陸長亭也許會對她斬草除根要她小心,說太子的落馬實則是他在考場裏做了手腳,還有那些皇子們……也是他默許陸長亭後兩人狼狽為奸的後果。

就連這次他說去剿匪,實則卻是領導叛軍起義。

陸九陌說,棲棲姐,抱歉我做了這樣讓你失望的事情,我想要得到你。我也會嫉妒也會失落也會計較得失,可是我想你快樂,哪怕你的快樂是和別人在一起。

但就算你嫁給了心心念念的陸長亭,我也察覺不到你快樂。我時常想起和你一起坐在冬青樹上看星星,那時候的你應當是最無憂無慮的你,我希望你永遠那麼開心。

我決定放棄,我要去嶺南勸那些叛軍歸順,我想和你守著方寸之地,過雲山歸隱的日子,哪怕你愛的不是我也不要緊。

他說,我愛著你便夠了。

容棲棲攥緊這封信,趴在樹上泣不成聲。

偌大的公主府,為何隻有在這課樹上看星星才最讓她快樂,容棲棲終於在讀完這封信後恍然。陸長亭是她這些年裏得不到才美好的執念,而陸九陌卻是真正的伴她如衣。

他還在信中交代她去後山,那個山洞裏有他終於找到的螢火蟲。

安葬完陸長亭後,容棲棲去了那個山洞。

山洞裏果真光怪陸離五顏六色,容棲棲屏息靠近,發現牆壁上的卻不是螢火蟲,是坊間極其昂貴的夜光石。陸九陌碾碎了一一粘在牆壁上,拚出幾個字。

對不起。

容棲棲失聲慟哭。

她忽然好恨,恨自己蹉跎了這麼些年,執著的卻不是真正對的人。

她不怪陸九陌,也不恨陸長亭,可她無法原宥自己。

陸九陌回京時已是初春。

土匪被鎮壓,皇城內誕下了新皇子,春意暖融消解了一整個寒冬的積雪。

隻是容棲棲卻不見了,無人知道她去了哪裏。

她什麼也沒帶走,隻是後山溶洞裏那些夜光石不見了,不知是不是被她帶走了。

那隻鷦鷯餓得奄奄一息,見陸九陌回來後一個勁兒地叫喚。陸九陌摸了摸它的腦袋,安慰它也安慰自己:“她會回來的。”

倏忽間四季更迭,陸九陌時常踉蹌著從外麵奔回來對他的鷦鷯說:“我看見她了,我看見她了……我想去找她,可是我一轉眼她又不見了……”

他已從少年成長為獨當一麵的男子,隻是對著他的鷦鷯時仍會哽咽。

這日他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說自兒時起便對那人的愛慕,說那棵冬青樹,說鷦鷯越來越老啦,說她笑起來眉間微微蹙起的弧度,說她眸子裏璀璨的辰星……

他說著說著便睡了過去,而忽然一陣風搖花影動,教他手邊書冊翻了一頁。

那頁上滿是他臨摹的小楷,有句話是“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

他亦然,所以他執著在這裏,等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