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棲棲九陌塵(1 / 3)

棲棲九陌塵

宮·庭院深深

作者:蘇域

容棲棲初識陸九陌是在七歲。

她和父親的大軍一起自甫州一路往東,大軍勢如破竹連連取下通往京城的九州十二城時,她父親終於如願以償改朝換代君臨天下。

她和陸長亭遲了些,陸長亭說車子出了些問題不得不原地休整時,她耳尖聽見嬰兒啼哭聲斷斷續續而來,與陸長亭兩人在周遭逡巡半晌,在一株枯朽的風鈴木後看見了繈褓之中臉龐青紫的嬰孩。

陸長亭適才將嬰兒抱起,便在聽聞身後漸近急促馬蹄聲後將繈褓往她手中一塞,反手抽出腰間長劍迎上殘兵的追殺。

容棲棲摟住懷中的生命躲在樹後,或許是力量過大,再度教懷中嬰孩響起了洪亮的啼哭聲。陸長亭因分心回首,不慎中箭倒地。

渾身是血的敵兵借此侵近,手中弓矢遙遙向她而來——

容棲棲怔怔望著,出於求生的直覺她起身欲跑,卻不料腳下一滑,趔趄間懷中生命正巧迎上那支破空而來染了黑血的箭簇。

容棲棲在驚嚇之中跌坐在地,耳邊隻餘嬰孩霍然痛苦的啼哭。彼端陸長亭掙紮著起身,自身後以長劍洞穿敵兵胸膛。

然箭簇卻洞穿了嬰孩的右腳踝,箭尖上染了毒,不出一會兒嬰孩的臉孔便蒼白。容棲棲不知所措地望著,眼淚撲簌掉下來砸在男嬰麵上。

她央求陸長亭救下這位無辜因她受傷的男嬰,陸長亭倒也未猶豫太久,手腳麻利地給男童草草止了血,繼而脫下身上灰色短裝將男童包裹,再三囑咐容棲棲:“若是要留下他,便不能細說他的來曆,知道嗎?”

容棲棲頷首,念及在通往京城的大道上與他相見,便喚他為九陌。隨陸長亭姓,陸九陌。

容棲棲的公主府上有兩位姓陸的男子。

陸長亭是自容棲棲兒時便陪伴在側的管家,他們感情甚篤卻又時常因瑣事爭執不下。

至於陸九陌,卻是疑似昔年宋玉般琳琅樣貌,每每來牆頭窺視的姑娘層出不窮。容棲棲每次撞見便要為此打趣陸九陌一番,向他詢問可有中意之人需要她幫忙牽線搭橋。

陸九陌愛著一身藍衫,於庭院中收拾那些花花草草,聞言抬首望她,璀璨瞳眸裏微微蕩過容棲棲看不懂的浮光掠影,淺笑婉拒:“公主的人生大事最為緊要。”

容棲棲亦早已二十出頭的年紀,平生最是厭惡別人在她麵前說起人生大事,然而陸九陌卻不同。或許是負疚當年自己害他自小便右腳跛足,她總予他最大的寬容。

她擺擺手,絲毫未聽出陸九陌淺笑中話裏那根刺,轉而狀似無意地問:“陸長亭呢?”

陸九陌將一朵萎靡的花小心自土壤間拔出,拍去其根莖處土壤後才道:“陸長亭一早便出了門,與太子殿下相約往酒肆去了。”

待到夜色漸起,陸長亭方才回府。容棲棲早在簷下等他許久,一見他出現便展顏迎上去,在他左右似埋怨似嬌嗔地說這一日來發生的瑣事。

陸長亭唇角噙笑,望著身側容顏清麗的姑娘,不時頷首。

陸九陌掌燈於他們身後,目光在容棲棲難掩羞怯的眉眼間一掃而過,落在自己手中提著的燈籠上默默出神。庭院中夜涼如水,以至於他覺得心內亦有冰冷逐漸滲透進去。

容棲棲生性活潑恣意,對著陸長亭更是有說不完的話。她說院中那棵棗樹長高啦,來年便能為他熬一鍋紅棗粥,隔壁那間書鋪的老板今日成親啦,新娘是少時的青梅竹馬。一圈說下來口幹舌燥,揮杯飲水才察覺案上是陸九陌親手做的糕點。

“九陌這一手好廚藝,以後嫁給你的哪家姑娘可真是有福氣啊。”

陸九陌在她身側淺笑,目光卻不再向她那一側偏移,他望著手中尚未清洗掉的麵粉出神,心裏卻想他今日在糕點裏加了容棲棲最愛的杜若花瓣,她若是嚐出來……陸九陌唇角尚未牽起,便在容棲棲陡然的驚呼聲中回神。

轉首一望,卻是陸長亭麵上脖頸泛起了紅疹,容棲棲製止陸長亭去抓癢的動作,驚惶著要叫大夫來。卻是陸長亭望了她一眼道:“無甚大礙,大抵是糕點中加了杜若的緣故。”

他的手覆上容棲棲顫抖的十指,陸九陌怔怔望著,喉嚨裏欲出口的歉疚如何都道不出,倒是容棲棲於驚慌錯愕之中回眸,澄明瞳孔裏映出神情呆滯的他,厲聲道:“陸九陌你是怎麼了?陸長亭對一切花植不適你不知曉嗎?”

陸九陌怔怔望著憤怒的容棲棲,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他是真的不知。在他的世界裏,他隻記得容棲棲每一個喜好每一個細小的習慣,他花光心思地去迎合她這些喜好和習慣,掩耳盜鈴不去看她對陸長亭執迷的眼……

他驀地覺得有些冷,心髒那處亦傳來悶痛。他望著容棲棲,這個從小到大從未給過他冷眼怒火遷怒的姑娘,第一次衝他發怒,卻是為了陸長亭。

“抱歉……我……”他未說完,卻見容棲棲手一揮,攙著陸長亭進了後院的廂房。

庭中忽起一陣涼風,陸九陌僵立著,有種整個世界都黯淡下來的手足無措感。

複歸理智後的容棲棲深覺內疚。

這內疚在目睹呆立於庭院中一宿無眠,麵上脖頸多是蚊蟲叮咬後留下的紅腫印跡的陸九陌時攀升至了頂點。

她怔怔望著,如鯁在喉。

一十有七的少年郎,麵如冠玉芝蘭玉樹,如此般與她對視,眼角眉梢卻染了幾分委屈和孩子氣,放佛是察覺到她目光的歉疚,他眸子裏亦放佛浸了水,啞聲望著她,幾分委屈幾分賭氣:“這樣夠了嗎?這樣子你就能原諒我了嗎?”

他語調裏有顫抖,成功讓容棲棲的心絞在了一起。

他身後是長勢喜人的冬青樹,他們曾多次一起攀爬,某根樹梢上是他們用稚嫩的筆跡刻下的彼此的名字,也曾齊心協力搭了鳥窩,躲在樹叢後等著倦鳥還家。

那麼多那麼好的時光。

容棲棲匆匆垂首,怕陸九陌瞧見她動容後的狼狽,卻還是諾諾開口:“抱歉。”

她眼睜睜看著長大的少年郎便破涕為笑,疾步上前握住了她手,撒嬌似的喚她“棲棲姐”。是了,兒時他便這麼喚她,惟有他賭氣時才會極其生硬地叫她公主。

他對上容棲棲心疼負疚的目光,彎了眸子:“我不癢也不疼,棲棲姐,我過些日子便要生辰,你想好送我什麼禮物了嗎?”

他們在京城外官道上初遇的那日便是陸九陌的生辰。容棲棲為了他十七歲的生辰禮物可算是煞費苦心,待到那日來臨,她於席上自桌案之下捧出一隻褐色羽毛的鷦鷯,本來忐忑擔憂他是否喜歡的心境在見他驀地開顏時豁然開朗。

她支頤笑望著一臉孩子氣的陸九陌小心翼翼逗弄著那隻木訥卻可愛的鷦鷯,笑意染上眼角眉梢。陸長亭於她身側凝望她,問:“公主,你不是還為陸九陌準備了其它嗎?”

容棲棲這才恍然,拊掌後不出片刻,便有一群身著薄衫環肥燕瘦的妙齡女子款步而來。悉數是年華恰好的美麗姑娘,眼波流轉間絕妙風華教容棲棲都暗自讚歎。

她湊近怔忪的陸九陌,於他耳側悄聲道:“有沒有中意的姑娘?”

陸九陌眼睫輕顫,咫尺間似乎觸到容棲棲的麵龐,容棲棲心中一頓,莫名有些不自然的尷尬,匆匆落座了笑嘻嘻問他:“怎麼不說話?”

陸九陌卻已垂眸,專注於那隻木訥鷦鷯上,側臉隱忍隱約有即將發怒的征兆,他似乎已經在強製壓抑語調中那根刺:“有勞公主費心,九陌怎敢在公主成親前娶親?”

此話一出,在座之人無不屏息。

眾人皆知親事向來是容棲棲的大忌,凡在她麵前提起,小則冷笑變色,大則怒發衝冠,就連向來最得公主寵愛的陸長亭,尚且不敢隨意在她麵前提起此事。

容棲棲微愣,眼眸中卻無絲毫不悅之色,隻是微微困惑怎地自己又惹了陸九陌生氣,她暗自琢磨著亦無端有些泄氣。而後的生辰宴,三人氣氛古怪而微妙。

容棲棲食不知味,不時瞥一眼自顧灌酒的陸九陌。那般小心翼翼的目光悉數落在對麵陸長亭眼裏,教他舉箸的動作有些僵硬,心內卻是如麻一般理不清的情緒。

飯後陸九陌起身,卻已是微醺的踉蹌,一轉方才的冷漠孩子氣般笑出聲來。一麵笑著一麵踉蹌著向容棲棲而去,成功將他的姑娘懷抱。

馨香和暖意通過衣衫和滾燙的肌膚傳遞,教陸九陌有片刻顫栗和失神。他於這般足以讓人熱淚盈眶的失神裏呢喃出聲,依稀是往昔與她一起時的語氣:“棲棲姐,你背我去冬青樹上看星星可好……去看那顆最亮最亮的星子,和你的眸子一般璀璨的星子……”

容棲棲在他壓過來的重量和溫度裏漲紅了臉,心跳急促間自旁邊伸出一雙手,將熏熏然的陸九陌拉了過去。陸長亭麵無表情道:“下人放肆,公主別介意才好。”

她怎會介意,隻是頰側熱度卻始終不減,方才那股混雜著酒氣的氣息仍自顧紊亂鼻息,容棲棲隻得逃跑似的去換了衣裳。換了衣裳後親自下廚煎了解酒茶給陸九陌送去,卻於小徑繽紛花樹之間瞧見了房前正與陸長亭正色傾談的陸九陌。

他麵上仍有酒色寫就的酡紅,卻是難得的認真神態,恍惚中也是如陸長亭一般頂天立地的男子了。離得遠她聽不清他們說了什麼,卻仍覺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