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枝花多好啊!”老何痛惡家鄉潮濕氣候的時候,就會想起生活工作了四十年的攀枝花市,想起那裏的豔豔驕陽。那裏四季溫暖、天空晴朗得可愛。就是在雨季裏,雨水來得快,去得也快,一會兒又會豔陽高照。
繼子曾在電話說請兩個老人到攀枝花過冬。老何又何嚐不想去呢?可他不能去,自從把工作讓給了老大,這事就得罪了老二。如果當初把工作留給二娃子,現在就能把房子、土地都交給大娃子,自己帶著老伴進城,管他租房子也好、和二娃子一家打擠也罷,守著親生兒子過日子心裏就有些底氣。現在他怕到繼子家裏不好相處,畢竟不是自己親生的,離得遠,彼此還客客氣氣,打打電話報個平安,偶爾回來住個十天半個月還行,真正住到一起,說不定會是個啥滋味,恐怕連這一點客氣也保留不住。
臘月二十五,老何背著細竹篾背篼到鄉裏辦了一趟年貨。回來時太陽還沒下山,農家院裏蒸燒白、煮臘肉的香味就隨著炊煙升騰起來了。老何站在高處往二娃子家的方向看了一陣,知道二娃子一家也回來了。有兩年沒和二娃子說話了,現在想想,二娃子的長相、性格沒有一點接近李老五的地方,白淨的陰沉麵孔、孤癖獨立的性格,和他老何幾乎一樣,二娃子就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不管老伴當年是不是和李老五有過一腿,何二娃一定是自己的親生兒子。老何突然間覺得對不住二娃子,如果自己再在工廠裏幹幾年,二娃子就到了能上班的年齡,進城娶妻生子、住樓房的就該是二娃子。
一進屋就見老伴坐在堂屋喜孜孜地看電視,電視裏的強光閃得她那顆門牙一亮一亮的醒目。老何笑著說:“狗日的,閉路安得差不多了,他們就懶得幹擾了吧。”
老太婆趕緊按斷了電源,電視裏啥信號也沒有了,就連雪花飄飄也不見了。
“搞啥子名堂,有好電視就看嘛,年貨買回來還能長腳跑了?”老何說著,背篼都來不及卸下來就探過身子開了電視。
老伴幫著卸下背篼,又往紫砂壺裏添了水遞到老何手上,老何坐下來喝著茶水,盯著電視裏有影也有聲的清晰畫麵,眼睛也眯成了一條細線。
一會兒走到灶房說:“二娃子一家回來了。”
老伴推拉著風箱,灶膛裏的火苗子往她那張油黑皺巴的老臉上罩了一層紅光。她笑著說:“昨天就回來了。他不回來,哪個去請人來安電視線?你那壺裏哪來的茶?”
“原來是他安了線?他還說了啥子?”
“他能說啥子?說給我買的茶,老娘幾時喝過茶嘛,扯謊都扯不圓。”老太婆說著話,笑得滿臉幸福、滿臉燦爛。老何也朝著老伴笑了笑,回屋看著電視,就想起偉子原來說的一百多塊變成了五百塊,二娃子憑空多花了三百多塊冤枉錢。“偉子幹擾了人家電視,還得讓人家花幹擾費”,老何喝著二娃子帶回來的茶,越想越覺得心痛二娃子多交的那三百多塊錢,越想越覺得偉子這事做得缺德。
他出門,一腳跨過了李、何兩家之間那道“打屁溝”,剛一站在李家門口,就領略了李老五家的人氣。李家兒子、媳婦在院裏搓著麻將,幾個孫娃子跑進跑出的追逐打鬧,看得老何有些眼熱。聽聲音,好像何二娃也在李家院子裏,他探了探身子,目光也沒越過李家的矮牆。
“錢是娃兒們出的,他們掙錢也不容易,何況偉子這麼做根本就是欺負我們農民嘛,你人緣好,多去找上幾個人,再到鄉上去幾回,保不準偉子能把多吃進去的這三百多塊錢吐出來。”老何說著話,眼睛還是沒離開李家的矮牆。
“老爸,快點回來!”
李老五朝院裏回了句“就來”,接著小聲說“快過年了,在屋頭好好陪兒孫們耍幾天多好。”李老五的幺兒子站門口大聲說:“哪兒也莫去,當心被別個當槍使。”
老何臉上有點掛不住了,腦筋裏還沒轉過彎,就聽那年輕人退回門裏又補了一句“連親生兒子都不認,不曉得好孬的人,跟他說啥子嘛。”
“何二娃也在這邊打麻將嘞。”李老五悄聲丟下這句話一溜煙鑽進了家門,那邊院子裏就又是歡天喜地的熱鬧。老何站著沒動地方,心裏頭卻很是失落,李老幺那兩句話刺得他透不過氣。
隔開何、李兩家的“打屁溝”是一條鴻溝,老何和老伴輕易不會往溝那邊去,何二娃卻沒少想往溝那邊鑽,長大了見了自己的爹,就像是見了仇人,和李家人卻一直打得火熱,就像是有意要印證老爸的猜忌那樣,不管不顧地和打屁溝那邊的人家親近著,完全不把鄉鄰們的閑話放在眼裏,也不把自己老爸的感受放在心上。
老何站在山坡上有好一陣子,暮靄漸漸低垂,他看著兒子家的小二樓有燈光透出了窗口。他想見見自己的兒子孫子,一時又放不下架子。想想二娃這些年也不容易,十幾歲就出去打工,自己掙錢蓋房子、娶媳婦。那點錢也不好掙啊!又想起二娃買回來了茶葉,還出錢安了電視天線,他心裏又是溫曖,又是痛,腦子裏突然蹦出來一個衝動的念頭,“我自己一個人到鄉上去!”這個念頭一冒上來,立刻就驚出了他一背脊細毛毛汗。
有了好信號,彩電裏就有了彩,坐多遠也能看清電視裏的人。老何盯著電視沒看多大一會就回臥室躺下了。想著何二娃多交那三百多塊錢,心裏頭憋著氣,也就沒了看電視的興致。老何一邊輕輕摳抓著小腿上的癢癢,一邊暖著被窩,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就聽到有細小的談話聲。
“問問老漢嘛,有好多湊好多。”
“二娃子,你不想想,要是別人家,興許他肯幫著救個急,李老五嘞。”
“人已經在醫院了,湊不夠手術費,人家不開刀。”
“我曉得……”
老何在朦朦朧朧中聽著老伴和二娃的對話,一時還雲裏霧裏的弄不清出了啥事,用力幹咳了一聲,老伴就把後半句話咽回去了。他披起棉襖到了外屋,見二娃子低著頭不吭聲,忍不住問:“半夜三更來,到底有啥子急事?”
二娃子低聲說:“老五叔突然中風了。”老何一下沒回過神來,不是幾個鍾頭前還是好好的麼?隻聽二娃又說:“要做手術,我想過來湊點錢。”
老何相信了,但立刻——“他家的人咋個不來借?”見兒子為了給李老五借錢,深更半夜跑回家來,心裏那股醋勁就往上冒,語氣硬硬的,擺明了心裏的不痛快。
何二娃一下子跪到了老何麵前,懇求說:“爸,這些年老五叔也沒少幫我們家,他病得這麼重,不能見死不救吧?就算兒子欠你的,我以後借也借來還你。”
老何一下子蒙了,他沒想到兒子為李老五會這樣。
老伴趕緊拉住兒子,說:“地上多涼啊,你快起來,你爸也沒說不借。”
老何回臥室摸索了一陣,拿了兩千塊和一張定期存款單遞到兒子手上。何二娃看了看存款單,麵有難色。老何淡淡地說:“誰家能有多少現錢?把存款單拿去押著先動手術,明天取錢也一樣。”
何二娃邊往外走邊說:“爸,我替老五叔謝謝你了!”
摩托聲響過之後,四周又複歸了寂靜。老何再次鑽進了被窩卻一點睡意也沒有,剛才在倉促之間發生的事一點點又清晰起來。
這個一向冷臉冷心腸的兒子,會為鄰家人這麼盡心盡力,這是老何無論如何也難以理解的。“難道何二娃真的是李老五的親生兒子?”關健時候方顯出遠近親疏,茶濃水淡。老何這麼想著,不隻是覺得被子潮、褥子涼,一股股寒氣從心裏往外擴散,他蜷縮成一團,身子打起了寒顫,下巴也抖個不住,真齒假牙一並磕碰得“嘚嘚”作響。
老何睡得晚,醒得也遲,醒了他也不想動,聽到老伴在房前屋後呼雞攆鴨子的忙亂,聽到壯牛在欄裏晃得脖鈴“叮當”亂響,他翻動了一下沉重的身子,老伴在窗外喊了一聲“二娃他爸,起來得囉!”
“哪個是二娃他爸,隻有你狗日的才曉得!”老何罵了人,就覺得吐出了一些胸中的惡氣,也不知道窗子外的人聽沒聽到,自己身上像是清爽了些。
薄霧挾裹著細雨飄飄浮浮,遠山朦朧,近樹滴翠,房舍隱約,冬水田裏盈滿了清亮亮的雨水,田間小路上浮起了一層薄薄的泥濘。老何跟在壯牛屁股後邊小心翼翼地走過兩道田坎,把壯牛送到坡地上啃著泛潮的枯草,回頭又往李老五家看了看。接連兩天了,李老五家都沒有炊煙、沒有人聲。“眼看著要過年了,不知道李老五能不能挺過這個年坎。”老何自言自語說著,聽到李家那邊傳過來一聲牛叫,接著是幾聲清脆的牛鈴聲。老何趕緊拐過去,看到李老五家的牛呆呆地守著空槽。
木槽裏有了幹草,李家的牛還是呆呆地站著不肯下口。老何伸手在牛鼻子上試了試,摸到了一把涼幽幽的水氣。“沒生毛病還不快吃!”老何說著抓了把幹草搓了搓,擦幹了手,也搓出了幹草的青香氣味。“對門戶住著,你還認生麼?怕我給你下了毒?”大水牛沒架住草香味的誘惑。
“你咋個在這兒?”老伴說著話走了過來,把手裏塑料袋裏的穀殼包穀倒進木槽,用拐杖攪著說:“造孳哎,人一生病,牛兒也跟到餓肚子。剛才二娃子打了電話來,喊我過來喂喂牛。恐怕是醫院那頭鬆活了點,他們才想起牛還餓著肚皮。”
老何剛把大紅紙裁成了幾副對聯,老伴就進門說:“要過年了,不管多冷清,年還是年,貼對子、放鞭炮的事一樣也不能少。你多寫兩對嘛,我多打點糨子,給李家門上也貼起。”
老何本來有心給李老五家貼對聯,聽老伴說出來,心裏頭就有些醋酸醋酸的不舒服,邊寫對聯邊說:“屁話多。”
驚蟄已過,氣候轉暖、萬物複蘇,李老五也跟著節氣重新活了過來。
這天老何在田裏,看見李老五抱著紫砂壺走了過來,笑哈哈地喊:“驚蟄時候,種瓜、點豆。諺語裏是這麼說的吧?”
老何朝田坎上笑了笑,喊著說:“還以為你不得行了,結果你比哪個都記得清楚。”
李老五說:“還是何老師記性好,田壩頭的一句玩笑,你硬是記恨了學生幾十年。”
老何笑了笑,沒吭聲。
壯牛在田邊剛拐過了身子,老何伸手接過紫砂壺,對著壺上的胖嘴嘴細細地嘬了一口茶水。李老五接過紫砂壺又抱在了懷裏暖著,扶了扶頭上那頂軟呢帽,笑著說:“等到插秧的時候,我就能下地了。”
“你呀,就戴著你這頂呢帽,坐在田坎上將息著吧。”老何說著,嘴角上掠過一絲壞笑。
李老五笑著說:“這頂帽子啊,是何二娃給你買的,前年子他從外頭買回來沒敢拿給你,讓野老漢我白撿了這頂高級帽子。”
天空朗朗地晴著,草青了,樹綠了,藍天白雲又散落到了山彎裏。李老五懷裏抱著紫砂壺,坐在田坎上,老何在“老板筋”田裏扶著犁,每次返回到田坎邊,他都從李老五手上接過紫砂壺細細地嘬上一口。
老何喝著二娃子買的茶,接下來還有李老五家幺兒子買的茶。“壺中乾坤大嘞”老何覺得自己所有的日子都溶進了紫砂壺裏,濃也好、淡也罷,苦也好、甜也好,那都是他自己的日子,何況從這把結了茶垢的紫砂壺裏,哪裏還喝得出什麼茶濃、水淡,哪裏還分得出淡的是水、濃的是茶。
責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