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淡的是水,濃的是茶(2 / 3)

“何老師,依你看,鄉裏能不能不再放幹擾了?”這是李老五隔著兩塊冬水田喊過來的。

老何想都沒想,大著喉嚨說:“難說啊,都不往家裏接有線,那幾爺子到哪收錢去?”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老何這話剛落音,鄉長的小舅子就站到了田坎上,朝老何招著手說:“何老爹,恁個大歲數了,還下田使牛啊?”

老何往遠處揚了揚鞭子,心想“屁話,哪塊水田裏不都是泡老人的腳杆。”他話到嘴邊卻拐了彎,朝田坎上的年輕人說:“下地出一把子臭汗,身子上才安逸。”

年輕人不像是順便打個招呼,蹲下來拿著老何的紫砂壺把玩起來。

李老漢擔心老何不認識蹲在田坎上的年輕人就是鄉長的舅子,隔著兩道田坎朝這邊招呼“偉子,下來安電視線了,這陣哪家在安?”

李老五的提示卻正給偉子送來了話把子,年輕人放下紫沙壺,朝李老五擺了擺手說:“我下來征求一下群眾意見,這會正要問何老爹嘞。”

老何本來背對著偉子,這會也隻好扭過臉說:“我一個小老百姓,沒得啥子意見,隨個大流吧。”

“全鄉哪個不曉得你何老師德高望重,今天到鄉裏頭,你也去了吧?”

老何的舌頭一下僵住了,想說自己是出於不得已,但當著李老漢的麵他不能顯得沒骨氣的樣子,隻好硬著頭皮說:“這是大家的事,別個都去,我隻好去湊個熱鬧。”

偉子笑了笑,半喊著說:"這個熱鬧還是不湊才好,群體鬧事嘞,上麵怪罪下來,麵子上都不好看。再說了,安裝閉路電視是為群眾造福,城裏人都看數字電視了,那圖像要多清楚就有多清楚,鄉下人沒見過世麵,他們一時搞不懂,你老人家肯定是懂得的吧?”

有人喊著在遠處搭了腔:“老子又不數演員臉上的麻子,看那麼清楚做啥子!”

老何吆著壯牛打了個彎,轉了過來,一步步往年輕人麵前靠近,說:“我輪換回來十幾二十年了,外頭的事情一天一個樣,早就落伍了。”話一出口他就有些懊惱,到底是人老了,腦子也轉得慢,不知不覺中竟然順應了偉子的話。

偉子果然思維敏捷,接過老何的話說:“就是嘛,別說我們鄉,就是我們縣也都在這山旮旮裏頭,想了解外頭的事,還不是靠著電視長見識。”他說著拿起紫砂壺,伸著胳膊等老何走近。

偉子端著紫砂壺恭候著,老何恨不得這十幾步永遠也走不到頭,他不想被偉子套了近乎,這距離卻在腳下一步步的近了,他尷尬地朝田坎上的偉子笑了笑,接過了紫砂壺。

天色近了黃昏,老何卸了壯牛,讓牛在田坎邊啃著剛顯出綠意的地皮,自己也在水窩裏洗淨了腿腳上的黑泥,坐到田坎上端起了紫砂壺,朝李老五喊了聲“天要黑了,收工吧!”李老五隔著兩條田坎應了一聲。老何耐著性子等了好一會,看著李老五慢吞吞地爬上了田坎,才說“過來喝口茶水。” 這會兒他特別想和別人說說話

兩個老人麵對麵坐著,李老五接了紫砂壺並沒把茶壺嘴朝向自己,隻是掂了掂分量就又放回到了地上,他知道老何講究,這把茶壺嘴嘴何老太婆都不敢碰,他也就不想討這個嫌。他順手從腰上摸出煙袋,遲疑了好一會才問:“明天,你還去不?”說話時嘴角往一邊咧了咧,那表情說不上是懷疑還是不屑。

老何看到李老五叼煙鍋子的樣子,不由就來了氣。

當年老何在三十多歲上被老母親逼著娶了拖娃帶崽的寡婦進門,接二連三用了七年的探親假,老婆才再次開了懷,生下了何家的長子何二娃。生產隊快散夥那年,老何回來探親,那正是打穀子的農忙時候,他戴著草帽、提著熱水瓶下地,休息時掏出一包帶嘴嘴的煙獨自抽著,隊裏人看他不順眼。有個老娘們笑著逗二娃子“二娃子,快去給你野老漢討支煙抽。”二娃子當真蹣跚著腳步走到了老何麵前伸手等著,也是鬼使神差,老何真就抽出一支煙放到了兒子手上,兒子又蹣跚著把那支煙舉到了李老五麵前。這本該是尋常的玩笑,那天卻沒有一個人笑出聲來。,因為這個玩笑,老何夫妻在後來年複一年的牛郎織女相會月裏,再也沒了從前的滋味。

從此老何心裏就打了個結,存著個疑問。這李老五到底是何二娃的親爹、還是何二娃的“野老漢”?要說這何李兩家,住得並不遠,隻隔著一條尺把寬的水溝,抬腳過溝,放出一個屁還沒聽到響,人就在溝那邊了。老何回鄉十幾年了,卻從不和李家走動,表麵上這條打屁溝成為了兩家人的楚河漢界。

此時李老五被老何看得心裏發毛,咧了咧嘴,似笑非笑地說:“偉子來這一趟,讓何老師為難了吧?”李老五說著又叼住了煙嘴,就像後麵還有話,卻被煙嘴給塞回了肚子裏。

老何才想起是自己攔路把人家留下來的,他突然覺得自己的行為很荒唐,偉子來恭敬了幾句,自己竟然就叫來李老五麵對麵坐著,想要往到鄉上去的事上潑冷水。無言坐了一陣,老何才淡淡地說:“老子想去就去,他那幾句話抵個屁用。”

夕陽下,遠山已經朦朧,犁過的水田,黑泥泛著油亮亮的光,等待著下犁的水田裏,是水天一色的殘血夕陽,竹林環抱的農舍已裹在了淡淡的炊煙裏。年近七旬的老何回鄉也十幾年了,也能從苦澀的童年裏打撈出一點美好的記憶,卻再也沒有真正喜歡過家鄉。冬季的陰濕、暗冷,夏季的悶熱、多雨,加上春、夏、秋三個季節裏的草蚊子,這一切都讓他深惡痛絕。到城裏工作了四十年,臨了還是回來揮起了趕牛的鞭子,他覺得命運是個圈,一旦被什麼樣的命運之圈套住,就算你使出渾身解數往前奔也是枉然,你以為奔到了圈外,其實那隻是一時的錯覺,等你奔跑不動了,停下來一看,自己還在原點。

老何剛把壯牛拴進圈,老伴就跟過來說“明天別個要來安電線,免費給我們屋頭安喲。”臉上笑得滿是皺紋。

老何進到堂屋,往紫砂壺裏續著水,老伴也跟到了堂屋,接著說,“你去這一趟還真頂事,鄉長的小舅子下午就登門了,說你是老師,帶頭安起,別個都會跟到起安。還喊不要對外人說不收我們錢。”

“不安,明天鎖上門你出去耍。”

老伴的笑容就僵在了臉上,皺紋堆裏露出了渾濁的眼珠子。

老何接著說:“白給我們安,我們就算帶了頭?他給別人家安,要不要錢嘛?我有一兩千塊退休工資,用不著占他這個便宜!他放幹擾,那是違法,你曉不曉得?”

老伴不是聽明白了,而是氣明白了,吵著說:“你這個陰性子人,硬是想得日怪,白給你安信號你不要,還搬出天一樣大的法。法辦哪個?法辦鄉政府?祖祖輩輩在這裏住著,告鄉政府,看是哪個吃虧!”

彙集在鄉政府院裏的還是這群六七十歲的老漢。

老何也在人群裏,原本並不打算來第二回的,但偉子的小舉動讓他心生厭惡,就一次次隨著大流往這裏聚。眼看著來了幾回沒得到答複,農時又迫在眉睫,一旦人心散了,再想聚起來也就難了,情急下他就顧不上當“出頭鳥”的顧慮,大聲說“來了多少回了還不管用,再不答複,我們到縣上、省上抗議他們幹擾電視信號的違法行為。”

山路還是那條山路,老人還是那群老人,鬧了幾天的電視信號事件有了答複,興奮得這群走路低頭數步子的老農民,這會像是剛吃了哪家“九大碗”,一個個都被自己的勝利所陶醉,彎彎曲曲的山路上此起彼伏地響徹著老人們的說笑聲。

李老五正了正頭頂上的軟呢帽,湊到老何身邊問:“何老師,他們幹擾電視,當真違法?”

老何陰沉著臉說:“差不多吧。不違法,他們也不得恁個心虛。”

自從多年前那句玩笑之後,老何見到李老五的時候,臉上經常都緊繃得冒寒氣。李老五本來打算借著這點公共的事和何老師搭上話,找機會解釋一下當年那點誤會,憋在心裏很多年了,“不就是鄉親們的一句玩笑嘛?”“不就是二娃子拿了一支煙嘛?”李老五每回想解釋,但一見到老何,就像碰到了一道鐵壁銅牆。李老五在心裏演練了無數遍自己的說辭,比如“生產隊那陣子,我也沒幫上你們啥子忙,就二娃子半夜裏發過兩回燒,我不能不管吧?就背他到鄉衛生院去過兩回。”再比如“田地責任製以後,你家大娃兒還扶不住犁,我就幫著犁犁地、插秧,打穀的時候搭把手,誰讓我們是近鄰嘞,不幫也看不過去。”實在不行就實話實說,“你老婆比你大三歲,比我大了八歲,快趕上我丈母娘大了,我和她能有啥子?”很可惜,李老五準備的這一套、二套、三套說辭,一見到老何陰沉的麵孔,都沒能派上用場。老何就是這種陰性子人,沒誰知道他想什麼,就像現在這會,大家看到鄉政府給了答複,還保證今天晚上就能讓大家看到七點新聞,這一路上鄉鄰們都樂翻了天,就是沒看到老何臉上透出一絲笑意,李老五想說的話,依然說不出口。

春天真的來了,桃紅梨白地在農家的房前屋後喧鬧了一氣,地上的草皮子就返了青,天氣一天比一天讓人感到熾熱,育出的秧苗一天比一天躥得高,茁壯得如同碧綠的絨毯。村子裏的老年人們手裏的農活,也一天比一天繁重。

電視信號的事沒人愛提了。那幾天到鄉政府院裏的喊叫,總算讓電視裏有了影,七點鍾的新聞聯播,圖像能清晰一陣,但過了那個時間段,電視裏不是雪花飄飄,就是有聲沒影、有影沒聲。老伴聽別人說那叫“半幹擾”,後來又聽說“不隻是我們鄉這樣,還有好幾個鄉也是這樣”。

老何以前家裏是常開著電視的。電視開著,家裏就有人聲,電視裏的人會朝著你喊叫、哭鬧,家裏就像多了些人氣。現在隻有七點新聞才有一會兒好信號,守那一會不加幹擾的電視信號,就像接受一隻無形大手施舍的殘羹剩飯。因為這,他連開電視機的興趣也失去了,老兩口成天關門閉戶,悄無聲息地過著日子,過得是沒滋沒味、茶淡水涼。

春種秋收,忙起來時間就過得風快,一轉眼葉落草枯的冬天到了,一汪汪的冬水田裏又蓄滿了雨水,水麵依然映著天,天上有啥,水田裏就有啥,靠天吃飯的莊稼人進入了農閑,電視裏沒有清楚的信號,閑下來的老人們就打打麻將、曬曬太陽,沒有人再關注電視的事,也沒有人再提上訪。

春節近了,在外打工的年輕人、中年人也開始陸續返鄉,村子熱鬧起來。他們不像老年人那麼心痛錢,安裝閉路電視的工人們也隨之而整日忙起來,安裝價從剛開始說的一百多漲到了五百。偉子放幹擾也花了些錢,現在安裝閉路線的人家,就得把這近一年放幹擾的花銷分攤上。

陰霾連日的冬天,寒氣無處不在,白天穿單了冷,穿厚了也冷,夜裏蓋五斤重的棉被冷,蓋七斤重的棉被也冷,就像天地萬物都潮乎乎地冒著寒氣。

老何恨這塊土地,被蚊蟲糾纏了好幾個月,蚊蟲才匿跡幾天,潮濕和寒冷就結著伴來了。白天冷得人沒處躲沒處藏,晚上鑽進被窩,好大一陣才能暖和過來。老何覺得自己老了,身上沒有火氣,抵禦寒冷的能力是一年不如一年。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蚊蟲叮咬和潮濕,兩條腿上的騷癢跟著一年年加重。白天曬著若有若無的太陽,就要拉起褲角摳撓一陣,夜裏躺在潮濕的被窩裏,也要摳撓一陣子,時常抓撓得兩條小腿上沁出密麻麻的血點。為了這點毛病,熬過不少湯藥,把湯藥倒進碗裏喝,把湯藥倒進盆裏洗腿泡腳,辦法想了不少,偏方也試過不少,兩條腿上的騷癢依然刺骨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