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世界

作者:喬洪濤

1.在我的老家棉花凹,那裏的人都相信心靈感應。尤其是有血緣關係的親人,心靈感應更是一個準。那時候在棉花凹我不相信,可是自從我離開棉花凹,來到了市裏,這二十幾年的時間,發生的一些事,讓我越來越相信心靈感應了。比如我的堂兄劉紅旗下河洗澡淹死那天,我在幾百裏之外的地方坐臥不寧,早晨洗臉還被水給嗆了一下;比如劉廣順的老婆出車禍那天,我沒由來地打了一天的飽嗝,我跺著腳蹦躂了一天還是止不住;更奇怪的是我瘸子四叔娶上老婆那天,我突然出現了晨勃,這件事讓我和我的老婆都非常驚喜,這可是多年不遇的“稀客”啦……今天早晨起來,我的眼皮就在不停地跳。現在都下午了,還是跳個不停。我從兒子作業本上撕了一片紙,用唾沫沾濕了,貼上,還是不管用。這是我奶奶教給我的法子,可現在一點兒也不靈。我把這事告訴我老婆張悅,張悅說是左眼還是右眼?俗話說,左眼皮跳財,右眼皮跳災。這個臭娘們,到這時候了她還惦記著要升官發財呢!我跳個不停的是右眼皮。娘的,這可怎麼辦呀?我真想自己打它一拳,把它打腫了看它還跳不跳。可惜我又下不了手。

這個時候,我的手機突然響了。我拿起手機來一看來電顯示,把我嚇了一跳。手機屏幕上顯示著“羅鍋來電”幾個漢字。羅鍋是我老家棉花凹的夥伴兼同學,大號叫劉繼銀。因為他有點兒駝背,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羅鍋”。他是我的死黨,也是發小。這些年我可沒少幫助他,他也沒少給我添麻煩。他先是來市裏打工,我給他找了個小區保安的工作,誰知道幹了沒三天,和人家業主打了架,原因是有個人喊了聲“駝子”把他喊惱了;後來,他回家鄉開出租,是摩的,無證黑車,我借給他一萬塊錢買的,結果幹了沒有一個月就被扣了車,還罰了三千多塊錢;再後來他兩年沒給我聯係,有一天突然給我打電話,說他在廣州,發財了,開了公司,成了老板,要我過去玩。我哪有工夫?他就一天一個電話,鍥而不舍。後來我覺得不對勁,審問了半天,終於知道他搞起了傳銷。我狠狠臭罵了他一頓,把他罵哭了,然後我帶了幾個人過去把他解救回來……唉,他打電話,準沒什麼好事。但是這些年,在棉花凹,他成了我的聯絡員,棉花凹發生的一些大事,都是他告訴我的。誰誰誰發財了,誰誰誰離婚了,誰誰誰出車禍死了……我每次有了心靈感應,都是他打來電話驗證的。今天眼皮這麼跳,羅鍋又來了電話,我吃了一驚。

接通了電話,剛喂了一聲,那邊突然哭起來。我慌了,說,羅鍋,羅鍋,怎麼了?那邊抽搭了半天,終於說話了,我不是羅鍋,侄兒呀,我是你三叔呀,你三叔劉大全呀。三叔?我一下子愣了。我三叔劉大全?在老家棉花凹,我的確是有一個三叔,可是我三叔從來沒有給我打過電話,他這是……我說三叔,你別哭,慢慢說。三叔說,侄兒呀,你快回棉花凹一趟吧,你再不回來,你就見不上你三叔了……我著急了,問怎麼回事,三叔隻是哭。我說,把電話給繼銀,我給繼銀說。羅鍋接過來電話。我說,到底怎麼回事呀?

羅鍋說,劉川,你三叔從房頂上掉下來,摔成骨折,動不了了。

我說,咋回事?我三叔摔了?怎麼摔的?

羅鍋說,唉,一言難盡,你還是回來一趟吧。你三叔讓你回來一趟,你明天回來一趟好不好?

我說,我得知道到底怎麼回事呀?你快說,急死我了。

羅鍋說,你三叔躺了三天了,一點飯也吃不下去,都快瘦成皮包骨頭了。

我說,那我的堂弟劉剛和劉鐵呢?他們怎麼不送三叔去醫院?

羅鍋說,嘁,你那兩個堂弟你還不知道?你明天回來再說吧,我掛了。

電話裏一陣忙音。這個羅鍋子!掛了電話,我在客廳裏踱步,我這個三叔,真是讓人哭笑不得!快七十歲的人了,怎麼從房頂上掉下來的?唉。

實際上,我這個三叔鬼得很!

從年輕的時候,我三叔就是個日鬼的人!我爹和我二叔老實,都鬼不過他。我爺爺帶著我爹和我二叔下地幹活,獨我三叔不是裝肚子疼,就是腚疼的,一點活兒不幹。後來我三叔還騙過一個大閨女,那個大閨女在他家裏住了三天和他睡了三天,我三嬸子還好吃好喝地伺候著。我三叔吸過鴉片,逛過窯子,騙殺過兩個日本鬼子,“文革”中還差點做了造反派的頭頭。用我們棉花凹的老話說,我三叔這個人吧,基本上是心術不正的人。但我三叔對我好。我爹說,三叔對我們家有恩。我爹說那時候我們家孩子多,自然災害那年,一家人都快餓死了,是我三叔冒著生命危險鑽進大隊倉庫偷出來五斤糧食,分給了我家三斤。我考大學那年,村上的支書不給我蓋章推薦,是我三叔去給他家翻了三畝地才疏通了關係。我三叔喜歡我。我三叔說,他喜歡我懂事,學習好,是個大學生。他那兩個兒子,簡直沒法和我比。這話我三嬸子知道了,我的兩個堂弟也知道了,他們就對我三叔有意見,也對我有了看法。兩個兒子都不孝順。唉,這個世界上事情就是這樣矛盾著,我三叔這麼日鬼的一個人,卻幹不過他的兩個兒子。兩個兒子一個比一個不孝順,如今我三叔孤苦伶仃一個人,的確是夠可憐的。我爹說,我得好好孝順孝順我三叔。我的確也沒忘了三叔,我幾乎每隔一兩年都回去一趟,回去給三叔留點兒錢,買點火腿腸、買箱酒什麼的。後來我聽說,我拿回去的火腿腸都讓三叔送給了我堂弟家的孩子,酒呢,三叔看是好酒不舍得喝,一人一瓶一人一瓶的送給了劉剛和劉鐵。這個三叔!我有些生氣,我已經三年多沒回棉花凹了。說實在的,自從我父母跟著我到市裏來之後,我對棉花凹基本沒有什麼感情了,也沒有什麼好印象了。除了牽掛我三叔,其他的人,我甚至都有些看不上來。在他們身上,我沒有看出來農民的本分、純樸和憨厚,相反,我看到的是狡黠、自私和愚昧。

這次三叔打電話讓我回去,我決定明天回去一趟,無論如何,我得去看看我摔骨折了的三叔,還有讓我傷感和煩惱的棉花凹。

我把這個決定告訴妻子張悅。她倒是沒有反對,說,去吧,去吧,反正你整天在家裏也沒有事,晃來晃去的煩人。你去了多待幾天才更好呢!

我和她開玩笑,說,說不準呢,我可能回去就不回來了呢,我告老還鄉了!

我把車開出去,加滿了油,又到超市買了一箱火腿腸,一箱青島啤酒,回來又裝了一箱春節時別人送給我的白酒,我又弄了點熟食比如豬耳朵豬肝什麼的,準備到那裏要是沒人管飯,我自己就當野炊了。原來去三叔家,我都是在三叔家裏吃飯,我帶去買好了的酒菜,或者到那裏我去村頭商店裏現買。我堂弟和堂弟媳對我有意見,他們看我對三叔好,讓他們在村上有些難堪,所以他們很少請我去他們家吃飯去。即使請,也就是虛讓一下,我也不會去的。原來的時候羅鍋要是知道我回去,一定會請我去他家喝酒,可我也不願意去,他家裏太髒太亂了,他娶了個老婆有點智障,到那裏我怎麼吃得下去。

備好了明天要帶的東西,我洗了個澡,準備好好地睡一覺,明天一大早,我就要回棉花凹了。一想到回棉花凹,而且這次是我自己開車回去,我竟有點兒莫名的興奮。但一想到三叔還不知什麼樣子,我的心情又有些沉重。我悄悄把我的私房錢拿出來,那是一張卡,裏麵是我這兩年的稿費,有七八千塊錢吧。這筆收入張悅不知道,我也不打算告訴她,否則的話,早就給我掠奪走了!

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滿腦子都是小時候在棉花凹的事情。不知道那條小河是不是還是流水潺潺?瓜園旁的那條小路我們可是走過了不知多少遍。還有那個小學,聽說已經翻蓋成了樓房,我當年可是那裏考出去的第一個大學生呢。

不知什麼時候,我的眼皮已經不跳了。

2.還沒進村,我就看見村子裏升起的嫋嫋炊煙。這就是我熟悉的棉花凹呀。我在這裏出生並成長了二十年,這就是我的故鄉了。時近中午,大街上幾乎沒有人。我一直開車穿過前街,到後街三叔家門前停下。開車走了四個小時的路程,我有些累,也有些餓了。

停下車,打開後備箱,我先抱了一箱啤酒進到三叔的院子。我喊三叔,三叔,我回來了。原來的時候,我進院子一喊,三叔就會從堂屋裏跑出來,顫巍著雙手接東西,說,俺侄兒回來了。俺侄兒回來了。他滿臉洋溢著笑,好像一張陳年的老核桃皮。可這次,我沒見三叔出來,我隻聽到堂屋裏有三叔的呻吟聲,我知道三叔現在應該正躺在床上疼得呻吟哩。我鼻子一酸,有些難過。這時候堂屋裏跑出來一個人,過來接我的東西,一邊接一邊說,回來得挺快哩。我還以為是我的堂弟劉剛或者劉鐵呢,一看才知道是我的同學羅鍋子劉繼銀。

我有些驚喜,說,你怎麼在這裏?

羅鍋說,等你呀。等了你一晌午了。

我說,不容易呀,不容易,勞你大駕,我成了領導了。嘿嘿。

三叔看見我,不呻吟了,拉著我的手,哭了起來。三叔哭得滿眼淚花,說,侄兒呀,你三叔快不行了。我安慰他說,三叔,你這是說哪裏話!我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傷著的哪裏?怎麼不上醫院?

三叔掀開被單,我看見三叔大腿部綁著一條髒兮兮的繃帶,上麵還有血汙。腿腫得老高,三叔哎喲哎喲地喊疼。我說,這是怎麼摔的?

三叔眨巴眨巴眼,扭了頭。羅鍋湊過來說,怎麼摔的,還不是你三叔上房曬麥子,一不留神掉下來,摔成了粉碎性骨折。

我說,三叔你這麼大年紀了你還上房曬麥子?劉剛和劉鐵呢?

我三叔歎口氣,說,別提那兩個畜生。

我說,摔成這個樣子還不去醫院,真想等死呀?不行,我找他倆去,我問問他倆還要不要他爹!我拔腿想去前街,我這兩個弟弟太不像話了。

羅鍋把我攔下,說,你的堂弟你不知道?你去也沒用,都沒在家。

我說,不在家?去哪裏了?

三叔說,都出門打工去了。家裏就你兩個弟媳婦在家。

我說,那打電話,讓他們快點回來。我給他們打。

三叔伸手把我攔住,說,算了。算了。打了也不會回來。

我說,難道就這樣在家等死不成?誰來伺候你?我那兩個弟媳婦來給你送飯了嗎?三叔說,送。一天送一頓,打發孩子拿兩個涼饅頭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