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懂事起,老家的天井常年擺著一隻大缸,凸肚厚皮,裏麵種著蓮花。畫家肖映川的版畫《潮汕農家》呈現的就是家鄉那種典型的民居場景:兩扇木門如古老的冊頁被打開,天井擺放著用大瓦缸養著的蓮花,屋簷下晾著衣物,畫麵單純、恬靜,鄉土氣息濃鬱。冬天,家裏的缸裏隻看得到枯萎的葉柄,隻有到了春天,父親才會給它重新換上新泥。每年我都要隨他到池塘邊去,看他拿一隻綁了根繩子的小鐵桶,像耍流星錘般地甩了甩,拋得盡可能遠,待它沉下去後再壓住繩子慢慢地往回拉,拉到岸邊,倒掉桶裏的水,將剩下的黑泥撲噗撲噗地倒入大桶裏,待兩隻大桶都裝了七八分,這才挑回家。塘泥黑乎乎如芝麻糊,細軟肥沃,撲噗撲噗地被倒進了大缸,然後就可以栽上藕秧子。幾場細雨過後,小荷便露尖尖角。到了夏天,天氣很熱,傍晚時分,父親就撥開密密層層的葉子,剪下粉嘟嘟的蓮花,把肥大的花瓣掰下來一片一片地塞進一隻白瓷壺裏,擱幾粒冰糖,衝上開水。整個晚上,我們都喝著這帶著新鮮香氣的“蓮花水”。父親說此水可消暑止渴。泡多幾遍,水不甜了,花瓣也軟遢遢白蒼蒼的,根本就沒了味道。可是水入口時蓮花的那股清香仍在,大概這就是所謂的“齒頰留香”吧。後來我從《本草綱目》中查到,蓮花果真有“鎮心益色,清心通腎,通氣分,清暑熱諸功。” 時不時的,我祖母也會剪幾片葉子下來,連同密生倒刺的葉柄一起煮“涼茶”給我們喝,有時候則把葉子撕成碎片摻進紅豆、綠豆、薏米裏一起煮,成為降暑祛火的甜品。我不喜她放蓮葉,因為會夾帶一脈涼絲絲的苦味兒。相比之下,我更喜歡甜甜的蓮子湯。潮州菜的筵席,特別是喜宴,必有兩道“甜菜”,一道作頭菜,一道押席尾,俗稱“頭甜尾甜”,寓意生活自始至終都是幸福的。這兩道中的其中一道,很可能就是“清甜蓮子湯”。在祖母每年的壽宴上,我們常能吃到這道菜。

祖母已經過世兩年了,可是我看到蓮還是會想起她,想起壽宴上那道“清甜蓮子湯”,或者由她親手煮的那些甜品,雖然它夾帶著一脈涼絲絲的苦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