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元祿上班族的浮生日記(3 / 3)

作為宣示武士倫常道德的典型性事件,赤穗浪士極端的行為慘烈而悲壯,甚至被升華成武士階級的人生哲學。四十五年後,戲劇大師近鬆門左衛門更將其敷衍成淨琉璃劇目《假名手本忠臣臧》(日語假名音標有四十七個,借喻四十七浪士,劇名意為“四十七忠義英模傳奇”)搬上舞台,巡回上演,舉國若狂。上世紀初,新渡戶稻造向歐美兜售武士道,忠臣臧被忽悠成一個最具典型性的大和“武士美德”文本,流毒至今。

武士的浮生

江戶時代將軍或藩主在城堡內的“本丸”(城堡中心)居住或辦公,家臣住“二丸”(靠近中心圈),武士則住圍繞城堡武家町,按級別高地由近及遠分布,呈拱衛之勢,有職務的早入晚退出入城堡,是為“通勤”,外圍是商人、工匠或農民居住的城下町。根據日記中的記載結合尾張藩的檔案記錄,左衛門居住在名古屋城東郊,現在的百人町一帶,住居是二百五十坪(約八百平米)槁茅屋頂平房,帶正門,有板塀矮牆。雙親住主屋,文左衛門一家則別棟居住,這是任藩城警衛巡查時的居所。隨著職務升遷,二十七歲那年從城下町搬到中級武士住宅區的主稅町武家住宅區,與食祿三百石級別的武士比鄰而居。

元祿6年4月春日,二十歲的左衛門成婚,新娘名阿惠,乃前述弓道教練朝倉忠兵衛之女。如願與心儀的女子成婚,文左衛門興高采烈,這天的日記中,字裏行間蕩漾著洋洋喜氣。婚典在晚上舉辦,畫麵感很強,生動如黑澤明的電影:“酉刻半(午後六時半)迎來忠兵衛之女惠大花轎,四處燈火明亮,燦如星辰,人跡絡繹不絕。彥阪平太夫(婚姻介紹人)騎馬來賀。新娘、伴娘和我三人同處一室。次日起新娘過門矣。”

晚宴過後,往新娘娘家,再回男家,此為彼時武家婚俗。晚上十點左右,新娘父親前來宅邸道喜、參加婚宴。婚宴大辦三日,文左衛門興味盎然記下了三日新婚酒宴食單,豐裕、奢華出乎後人想像,無意中為後世研究江戶時代的飲食生活提供了紮實可靠的資料。且一窺元祿時代絢爛、華麗的食桌風景:

三寶盞:雜煮、昆布、佃作(蛤蜊等貝類與醬油、砂糖、辣子燉煮而成的高級海鮮);

餅類:甜菜餅、蘿卜餅、牡丹餅;

刺身類:金目鯛、烏賊配蘿卜、蓼、茗荷;

湯盞類:魚翅湯、紅豆甜湯、鯛魚清湯、牛蒡湯;

漬物(醬菜)數種;

甜湯:酒釀、冰凍黑豆腐;

燉煮類:山芋、牛蒡、竹筍、香菇等

燒烤類:魚糕、梭魚幹……

新婚之夜猶不輟日記,不厭其煩地追記菜譜,足見文左衛門熱愛生活的可愛一麵。

無常浮世,如夢幻泡影

阿惠文靜內向和順,嬌羞如花,兩年後生下一女阿紺,其樂也融融。然而好像冥冥中注定似的,文左衛門悠遊歡快、風花雪月的人生佳境到此突然出現拐點,急轉直下。

惠產後不久就患了歇斯底裏症,時時發作:“惠又犯病,吾鬱悶難忍,可怖也。”

武士不能無後,不久文左衛門納下女阿連為妾,這本是當時的慣常習俗,但惠卻深受刺激,歇斯底裏,更加變本加厲,文左衛門夾在中間,左右不是人,天天灰頭土臉。為了逃避居家的無奈和尷尬,開始徹夜在外飲酒消愁或輾轉朋友家過夜。1705年1月7日,迫於各方麵的壓力,左衛門與惠離婚。同年秋文左衛門娶東海郡東條村百姓之女理代為妻。這年左衛門三十二歲。

理代乃淳樸善良的農家女,婚後安詳靜好的歲月持續了一段時間。數年後,理代連續兩次流產,患了產後憂鬱症,宿命般步惠的後塵變成一個不近人情的悍婦。接二連三的打擊,原本沒心少肺的文左衛門開始陷入無窮無盡的苦惱和對命運的不解,頻頻深夜買醉。

鬱鬱寡歡的文左衛門於1718年去世,年僅四十四歲。因為沒有子嗣,後繼無人,依幕府法度,食祿和襲職被幕府收回,朝日家至此人湮裔盡,不知所終,應了“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的古話。

本書屬於曆史門類著作,從中獲得有關江戶時代社會、習俗和物質生活的鮮活知識,閱讀時可謂趣味橫生;另一方麵本書作為一個個體生命的原始記錄文本,卻能讀出另一種人生況味。透過字裏行間不時揚起的碎屑浮塵和遙遠時代的依稀光影,芸芸眾生的諸相百態與沉浮聚散夾雜其間,令人仿佛嗅到某種一夜白頭的文學味道。

鬱達夫說:日記的最大魅力在於真實,其閱讀價值遠勝虛構創作的小說和戲劇作品。想起永井荷風的感慨:“凡是無常無告無望的,使人無端嗟歎此世隻是一夢的這樣一種東西,於我都可親,於我都可懷。”文左衛門留下的日記不是創作,隻是短暫生涯中的日常記錄而已,他的書寫也不具備同時代文人諸如芭蕉倡導及實踐的元祿日記文學特質,但不知為何,翻閱這本三百年前一個上班族瑣屑、庸常甚至不無胡鬧的生涯記錄,內心隱隱被某種無法言說的感覺擊中。俳人小林一茶遭逢塵世的生死無常,唯有一句“露水的浮世啊,雖然是浮世,雖然是這樣”,再無他言。浮世無常,諸行譬如朝露夢幻,轉瞬即逝,再回首,已是夕陽山外山的人生感喟,這不正是文學的永恒母題嗎?

被藩府收回的還有文左衛門留下的日記,跟堆積如山的藩府文書資料雜在一起沉睡蒙塵近三百年。上世紀八十年代,神阪次郎到名古屋圖書館查資料,從倉庫一角翻出,下足功夫梳理研究後整理成書,剖璞得玉,成就了一部江戶學曆史名作,據說影響所及推動了其後勃興的江戶熱,至今餘溫猶在。無獨有偶,電影《武士家計簿》的問世,也經曆類似化腐朽為神奇的經曆。影片改編自磯田道史所著《武士家計簿——加賀藩禦算用者的幕末維新》一書,也是江戶史學讀物。磯田是專攻日本近世經濟史的學者,研究中常感江戶時代物質生活史料不足,某日意外從書目廣告上得知神田古舊書店街上出售《豬山家文書》——江戶末期加賀藩(現金澤市)武士的家庭收支記賬本,要價不菲,十六萬日元,趕緊從銀行取了錢,直奔書店,將好幾紙箱的舊賬本扛回家鑽研考證成書出版,大導演森田芳光獨具慧眼看上了,改編搬上銀幕,竟然後大獲成功。

想來如果能將文左衛門的浮世人生片段拍成影片,也一定很有看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