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祿一年支付,係年薪製。“役料”(職務補貼)則分春、秋、冬三季以票券形式支給,由財務部門貼現:“兌換役料米票七鬥八升,計六兩三百餘文”(元祿16年3月5日日記)
江戶時代實行兵農分離與石高製。武士的封地以丈量土地後所定麵積與收獲量為基準,將所有農業生產力換算稻穀,作為薪俸支付給武士。文左衛門世襲食祿一百石,脫穀加工成白米也就四十石上下,加上“役料”十二石,合計五十二石,每石約合一百五十公斤,年薪即七千八百多公斤米。參照2013年日本大米市價(以久負盛名的秋田小町米為例)每公斤約四百五十日元,折算當今貨幣,約三百五十萬日元,略低於今日本上班族平均年薪的水平。作者查閱元祿年間尾張藩財政資料《豐年稅書》考證,彼時維持一個四口之家的費用,一年二十石就可應付了,文左衛門的收入可算小康,起碼比起藤澤周平筆下的食祿三十石的藩政財會黃昏清兵衛和“毒見役”(為藩主飲食安全試食把關的職務)中村新介好得多吧。
元祿公務員現形記
魔鬼藏在細節中。散點在日記中的一個個瑣碎日常片段,恰似散落各處的小小鏡片,湊集一起,恰似一麵鏡子觀照文左衛門,則這個元祿時代武士的麵目個性幾乎一覽無遺了。神阪次郎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仔細查找,發現與工作有關的記錄僅有幾處,而涉筆所在盡是工作之外的悠遊玩樂,不折不扣一個吊兒郎當的公務員!
職場出奇的輕鬆。“禦城代組同心”,每個月隻需出勤三個晝夜。晉升“禦疊奉行”,負責藩府專用榻榻米的生產、更換、修繕和采購,時而出趟差,也就這點事兒。生計也不像清兵衛那麼窘迫,業餘時間要用來搞副業補貼家用,那麼剩下的大段空閑他都在忙乎啥呢?
習武乃武士天職。1615年幕府頒布的《武家諸法度》第一條有雲:“武士以修煉弓馬之道為第一要務。”盡管時代已經遠離戰爭,但作為武士的最基本要求,習武乃分內中事。武士乃社會精英,是楷模和表率,武士要澡雪情操,朱子儒學也是必修課。日記中,我們看到文左衛門輾轉在各種武藝道場的忙碌身影,但他凡事三分鍾熱度的個性,最終一藝無成。
元祿4年是1691年,6月13日這一天十八歲的文左衛門開始習槍,師從貫左流佐分源太左衛門,煌煌三十七卷的日記就是從這天開始的。
但三個月後就厭倦放棄了,後來又熱衷於刀術,轉投豬飼忠四郎門下修習刀法。學刀法,先在卷成筒狀的草席上砍、剁、刺,學到一定階段,要練手感,試刀利鈍,就常拿死人做靶子練,通常是通過關係找監獄疏通,拿處決犯人遺體練手。文左衛門嫌汙穢不潔,不久放棄。接下來改學柔術、火槍,都沒有合格,學楚霸王幹脆修習萬人敵的兵法。資格證書好幾種,但都是交束脩換來的。
諸藝之中對弓道還算熱心,頻頻出入弓道教練朝倉忠兵衛門。其實,熱衷弓道是假,瞄準師傅家小姐阿惠的芳心才是本願。後來果然如願以償與朝倉家小女成婚後,修習弓道再無下文。
習武之外,無所事事,大量的業餘時間都花在遊逛、賭博、飲酒、藝伎、觀看相撲、演劇上。尤其癡迷觀劇,連篇累牘寫觀感,出差京都居然連續三天觀看同一劇目,連被視為武家命根子的寶刀被偷了都渾然不覺,腰肋插著空鞘子大搖大擺走著。
最喜出差,常常找各種機會出差。出門在外,玩起來更無所顧忌。而且公款消費,費用憑出差預算申請可向藩庫提前預支。到京城應付完差事,時間大都花在看歌舞伎、上高級料亭、流連藝伎遊廊上,凡有娛樂,都一筆不苟記錄下來。隻不過涉及敏感部分或者諸如流連遊廊、藝伎薦枕之類的隱秘,都用暗語替代,比照那些因私人日記曝光而招惹是非的當代公務員,自我保護意識強多了。
幕府養了那麼多屍位素餐的閑人,難怪經常性鬧財政危機。江戶時代的武士世襲製,與大海一邊的大清帝國八旗子兵製弊端上頗有相似之處。
日記浮泛起的曆史煙塵
私人日記這一文體的最大特征,一在於原汁原味的日常性,二在於秉筆直書的真實性。然而有時候不經意記下的傳聞閑筆,日後看來,卻變成深刻影響社會、人心的巨大曆史事件所在,因之私人日記所具有的獨特史料價值,曆來為史家所重。文左衛門的日記中,瑣屑平常中也不乏令人“驚豔”之色,照亮浮世喧囂的曆史一角。
元祿14年(1701)3月14日的日記淡淡寫道:“聞江戶城內發生鬥毆,內匠頭此夜被賜切腹自盡。”這就是江戶幕府史上駭人聽聞的“赤穗仇討事件”之端緒。
這一年陰曆正月,將軍德川吉綱派遣權臣吉良義央到京都禦所給天皇賀年,3月的一天皇特使前來江戶城還禮,此時在江戶“參覲交代”的赤穗藩主淺野長距內匠頭(幕府工匠百工主管)奉命接待,就向吉良請教接待禮儀規則要領,因沒有送禮,受到吉良的刁難和羞辱,導致在接待過程中漏洞百出顏麵盡失。3月14日上午,特使前腳剛走,羞憤難當的淺野拔刀向吉良頭上砍去,傷其額頭。在將軍府上動刀鬥毆,屬於犯上,又值剛接待特使,將軍麵目無光,震怒之下,令淺野切腹自盡謝罪,領地食俸盡數沒收。
文左衛門所記僅僅是整個大事件的開端和導火線,隨著其後事件的進一步發展、演變和發酵,一波三曲,最終彙聚成高潮迭起、激蕩人心的時代大劇,慘烈、悲壯的程度以及事件所衍生的深遠影響,卻是文左衛門始料不及的。“昨夜,在江戶,淺野內匠頭之家臣四十七人,聲稱為亡主複仇,砍下吉良首級後撤往泉嶽寺。”時隔一年之後的12月15日,文左衛門的日記裏記下這一事件的結局。
淺野死後丟下的藩士中的四十七浪人,為主君伸冤不果,在首席重臣家老大石內藏助的策劃下,韜光養晦,臥薪嚐膽,次年臘月以雪夜為掩護殺入吉良宅邸,將其殺死並割下頭顱前往泉嶽寺祭告淺野怨靈,為主君雪恥複仇,然後向幕府投案自首。
赤穗四十七浪士履行武士忠節倫理的“仇討”行為獲得社會的同情、喝彩和傳頌,輿論呼籲幕府赦免他們的犯上之舉,連將軍也舉棋不定,拖了一年沒有結論。幕府禦用學者新井白石,從維護幕府統治大義名分出發,為事件定性:赤穗浪士“忠義可嘉,國法難容”。幕府判決:犯上之罪不可赦,為儆效尤,死罪一個都不能少,但成全其忠君之節義,給予全員剖腹自裁為淺野徇死這一最體麵的自我了斷,並厚葬於淺野墓塋之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