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表彰敵方忠臣並行的另一舉措是在史書上貶抑降臣,稱之為“貳臣”。兩朝為臣,故名之。乾隆就曾令編《貳臣傳》。
改朝換姓,江山易主,新王朝當然是希望老老實實歸順的舊朝臣仆越多越好。那些主動投靠新朝、甘為前驅的舊朝官人,有的且為新朝立下汗馬功勞,應算新朝忠臣。然而,拿“忠君”標尺一量,他們卻是“貳臣”。危難時刻,不能為其主賣命,那是“大節有虧”。新朝主子所以要在史冊羞辱降臣一筆,旨在訓育臣下:任何時候都要忠於本朝,恪守“忠君愛國”之道。
不過,當改朝換代頻繁,皇帝像走馬燈似的換人時,對送舊迎新獨有心得的老到大臣,會一次次充當首席“貳臣”,因而還會成為香餑餑呢。代表人物就是“十朝元老”馮道。他曆事後唐、後晉、後漢、後周再加契丹凡五朝十君,可謂“不倒翁”。契丹耶律德光曾嘲諷問道:“爾是何等老子?”對曰:“無才無德癡頑老子。”馮道放棄尊嚴、自辱人格反而讓契丹皇帝感到高興,當即任其為太傅。
明末,李自成率義軍攻打北京,帝國危亡之秋,急需文臣武將殊死搏鬥,然而(兵部尚書)張縉彥居然帶頭開門迎敵入城。張縉彥後來又歸順了清廷,繼續做官,曾很得意地自稱“不死英雄”。當然,把官家送往黃泉路的不止一個兵部尚書。此前崇禎為籌軍餉,反複動員勳戚大佬捐獻銀兩,不成想他們競相哭窮,一毛不拔;義軍入城次日晨,朱皇帝親至前殿鳴鍾召集百官,竟無一人應召,朱由檢絕望心冷之極,唯有一死。這才是:君臣好比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在君與臣這一對矛盾中,君處於主導地位,“君要臣死,不得不死!”若遭逢嗜殺成性的暴君,臣下更是如臨深履薄。前秦厲王苻生凶暴酗酒,濫殺無辜。自以眇目,諱言“殘、缺、偏、隻、少、無、不具”之類,誤犯而死者,不可勝數。或剝人麵皮,使之歌舞,臨觀以為樂。嚐問左右曰:“自吾臨天下,汝外間何所聞?”或對曰:“聖明宰世,賞罰明當,天下唯歌太平。”怒曰:“汝媚我也!”引而斬之。他日又問,或對曰:“陛下刑罰微過。”又怒曰:“汝謗我也!”亦斬之。一時人情危駭,道路以目。勳舊親戚,誅之殆盡,群臣得保一日,如度十年。殘暴嗜殺,與臣民為敵,導致苻生迅速垮台,把自己玩完。
但若大臣強勢,則是另一種情形,不僅可以廢立皇帝,甚至可以處死皇帝。東晉權臣桓溫廢晉帝司馬奕為東海王,改立司馬昱為簡文帝。劉宋少帝劉義符以太子繼位,遊樂無度,不親政事,被司空徐羨之等廢為營陽王,而後殺之。東魏高澄仗其父高歡餘威,執掌國家大權,狂傲目無皇帝。他甚至敢訓斥孝靜帝說:“什麼朕、朕的,是長著狗腳的朕!”並命爪牙崔季舒揍帝三拳。帝不堪憂辱,常侍、侍講荀濟知帝意,乃與同僚謀誅高澄。澄率兵入宮見帝,指責“陛下何意反?”孝靜帝正色曰:“自古唯聞臣反君,不聞君反臣。王自欲反,何乃責我!……必欲弑逆,緩速在王!”過了三日,高澄就幽禁皇帝,烹濟等於市。
王朝末世,權臣秉政,皇權衰微,多見此政治風景。當此時也,所謂皇帝,其實不過是權臣玩“挾天子以令諸侯”遊戲的一張“王牌”。如曹操手中的漢獻帝、司馬昭手中的曹奐,朱溫和李茂貞爭相劫持的唐昭宗(朱、李二人互相指叱對方為“劫天子賊!”)即是。而這種權臣或其繼任者往往就是篡代舊朝更立新朝的“開國之君”。死於奪位權臣之手的君王自不在少數:
三國曹魏權臣司馬昭,殺死年僅十九歲的魏帝曹髦;前秦龍驤將軍姚萇殺死皇帝苻堅,自己做了後秦皇帝;北魏柱國大將軍爾朱榮殘害了靈太後及小皇帝元釗並文武百官二千餘人,爾朱兆殺孝莊帝元子攸;宇文泰毒死北魏孝武帝元修、西魏廢帝元欽;宇文護逼迫西魏恭帝拓跋廓讓位於宇文氏,而後殺之,宇文護又毒死周明帝宇文毓;高洋自代東魏稱帝,毒死東魏孝靜帝元善見;劉裕殺害晉安帝司馬德宗,立司馬德文為帝,旋徑自稱帝,廢司馬德文以棉被悶殺之;蕭道成自立為帝,封宋順帝劉準為汝陰王,旋殺之;南齊蕭寶融禪讓於梁蕭衍,旋被殺;近臣宇文化及是隋煬帝性命的終結者,而鴆殺隋煬帝的孫子泰皇主楊侗的竟是隋煬帝曾經的寵臣王世充;隋煬帝的另一個孫子隋恭帝楊侑,似乎也有被李淵暗殺之嫌疑;朱全忠則滅了唐昭、哀二帝。
功高震主,很容易引起君臣矛盾。開國元勳以及非常時期的功臣,往往都會麵臨“功臣困境”:馬上得天下的奪權經,必然使得皇帝對握有兵權的功臣“防之如賊”,遑論“與君同樂”,甚者性命堪憂。
劉邦建立漢朝後,誅滅異姓王韓信、彭越、英布等,開了殺戮功臣的惡劣先例。吊詭的是,劉邦一邊屠戮功臣,一邊又渴盼“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對此,宋張安道做詩予以嘲諷:“落魄劉郎作帝歸,樽前一曲《大風詞》。才如信越猶菹醢,安用思他猛士為!”而尊崇劉邦的朱元璋,為了鞏固皇權和朱家江山,則大開殺戒,把開國元勳幾乎誅殺殆盡。
屠戮功臣的後果,會如劉宋功臣檀道濟被殺前所言:“乃壞汝萬裏長城!”而這恰是敵方所歡迎的。與劉宋為敵的魏人聞道濟被殺,喜曰:“道濟死,吳子輩不足複憚。”
“挾天子以令諸侯”的遊戲,權臣玩膩了,就會拋開傀儡幹革命,自己南麵稱王。從舊朝到新皇的交接轉換,少不得蒙上一層溫情脈脈的麵紗——禪代:前代皇帝仁兄倦怠了,主動讓出寶座,硬要我來幹,下麵朝臣更是呼聲一片,實在沒法推脫,姑且勉為其難幹一回吧!把禪讓遊戲玩得最純熟的是曹丕,可稱最佳主角;而最佳配角劉協很識相很配合,因之這場禪讓小品就頗為好看。《三國誌》裴注引《獻帝傳》完整地記錄了那次貓逗耗子玩的全過程。這種假揖讓之名,行攘奪之實的政治遊戲,作為權臣“逆取”的遮羞布,被反複演出,就連先隨張獻忠扯旗造反後又輔佐南明永曆帝的草頭王孫可望,在謀篡逆時也玩了一把禪代遊戲,遣人求畫師古其品畫一幅“堯舜禪受圖”備用,畫師因拒畫而被殺。
另有一類強力大臣,喜歡用武力和皇帝對話,當麵鑼對麵鼓,公開挑戰皇權,謀取大位。史上出了名的亂臣有:東漢末董卓;東晉王敦、桓玄;南北朝爾朱榮、侯景;隋朝楊玄感;唐朝安祿山、史思明;清初吳三桂等。這類亂臣雖多以失敗結束,但其造反卻可能改變曆史走向:董卓直接廢黜並鴆殺漢少帝劉辯;安史之亂成了唐朝曆史的拐點;而侯景之亂,竟致死梁武帝蕭衍、正平帝蕭正德、簡文帝蕭綱三個皇帝。
其實,所有“逆取”都是從帝王那裏學來的。西晉末年天下大亂,氐人李壽造反後,麵臨做臣還是稱孤的選擇:要麼稱藩於晉,要麼自稱帝。李壽在“數年天子”與“百世諸侯”之間作選擇時,毫不猶豫的選擇前者,謂“一日天子足矣!”最能顯示皇冠的神奇誘惑力。正所謂:但得過把皇帝癮,何妨登基僅一日!
如果說皇族內鬥鬥出來的是一個個短命皇帝,那麼,朝臣“逆取”鬥出來的則是一個個短命的王朝(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