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彼孔聖歎,哀此年命促。
卞和潛幽冥,誰能證奇璞?
冀願神龍來,揚光以見燭!
詩中自比挺拔高雅的梧桐樹——這是可以棲息鸞鳳的高貴樹種,其材質往往用來製造高級樂器,可恨無人問津,不為世用,流年似水,恐將老去。
詩人自稱“昔也植朝陽,傾枝俟鸞鷟”並非吹牛,他的出身確實非常高貴,是司馬懿的弟弟司馬進之孫,晉王朝建立後其父司馬睦先後被封為中山王、丹水縣侯、高陽王,作為家中的長子,司馬彪繼承王位是早晚的事情;可是很不幸,司馬彪青年時代“好色薄行”,司馬睦很不高興,將他出繼為司馬懿幼弟司馬敏之後,“故不得為嗣,雖名出繼,實廢之也”。司馬睦不僅地位相當高,而且活得比較長,隻要他活著一天,司馬彪就不容易憑借家族的背景實現鹹魚翻身。
經過一番打擊之後,司馬彪改邪歸正,刻苦讀書,頗有著述,注《莊子》,作《九州春秋》,又作《續漢書》八十篇,其中“誌”這一部分到蕭梁時被補入範曄《後漢書》,流傳至今。他還訂正了譙周《古史考》中的一百二十二事,多據汲塚新近出土的《竹書紀年》,表現了不俗的學術眼光,惜已失傳。
除了發奮著書以外,他還得爭取出仕,於是向主管官員任免的吏部尚書山濤送出此詩,希望得到他的幫助提攜。山濤對此舉的反應現在看不到具體的材料,但司馬彪的命運確有變化,《文選·贈山濤》題下李善注引臧榮緒《晉書》雲:“司馬彪……初拜騎都尉,太始中為秘書郎,轉丞,後拜散騎侍郎。”其中應有山濤在起作用。
山濤長期擔任吏部的主官,其後官職一再升遷,而始終負責吏部,主典選,《晉書》本傳說:“每一官缺,輒啟擬數人,詔旨有所向,然後顯奏,隨帝意所欲為先。”深得晉武帝信任。本傳又說,山濤“前後選舉,周遍內外,而並得其才”。可見他在充分尊重皇帝旨意的前提下,也確實會用人才。像司馬彪這樣過而能改確有真才實學的青年才俊,擔任秘書郎一類的官員是合適的。
陶淵明《擬古》詩其一
榮榮窗下蘭,密密堂前柳。
初與君別時,不謂行當久。
出門萬裏客,中道逢嘉友。
未言心相醉,不在接杯酒。
蘭枯柳亦衰,遂令此言負。
多謝諸少年,相知不忠厚。
意氣傾人命,離隔複何有。
此是陶淵明《擬古》九首中的第一首。《擬古》並非組織嚴密的組詩,各首之間沒有什麼邏輯上的密切聯係,排列的順序也未見有何深意。這正如他的《飲酒》,據詩序所說,這裏的二十首“辭無詮次”,順序也是很隨意的。陶淵明一向灑脫無拘束。
這首詩的主題在於感歎道德低落,人心不古。過去,如果外出一趟,分手時與老朋友約好不久再見,此後總會念念不忘,途中碰到新朋友,亦複真誠相待;等到回到原處,才知道老朋友已經不在了,遂覺得自己有負於彼。詩的開頭以蘭、柳起興,很像《古詩十九首》的寫法。曾經的“榮榮”之蘭、“密密”之柳現在已經枯萎衰敗,暗喻先前的友人(亦即第三句中的“君”)業已下世。人生易老,多見親友凋謝,這是老年人常常會提到的話題。現在的年輕人(“少年”)就不是那麼回事了,當麵說得激昂慷慨,天花亂墜,好像可以為朋友兩肋插刀,玩命相助,可是分手以後就什麼感情也沒有了。老年人容易產生這種感歎。
朋友是老的好。小時候一起玩的夥伴,青少年時代的同窗,即使幾十年不聯係,偶一見麵,感情如舊。新結識的朋友就不大可能這樣了。小時候大家都天真無邪,隻有所謂“赤子之心”而無“機心”;以後認識的人越來越多,有各色各樣的關係,難免會有些社交場中的客套或名利場上的計算,不容易有早年那樣的真摯了。
前人解說此詩,頗有喜歡往政治上拉的,特別熱衷於聯係晉、宋易代來立論,例如說詩中的“君”指晉王朝的國君;又有人大發議論說:“淵明初辭義熙之辟,亦謂時未可以仕耳,豈圖大命遽傾,終古永訣哉。如謂未受國恩,無庸繾綣,則彼中道傾蓋,遽許心交者,夫豈無人。而乃坐視枯衰,徒呼負負,國士之酬知安在?忠厚之投報皆虛。”凡此種種,皆推想過遠,恐為陶淵明想像所不及。
最近看到一種新說,認為《擬古》九首都是陶淵明用曹植的口吻、眼光與心態來敘述曹植的生活和思想;其一這首詩表現了曹氏外戚卞蘭的悲劇,表達了曹植對卞蘭的深厚同情,也表現了他與楊修的深厚交誼和他的深切哀思,從而深刻地揭露了漢魏時代的政治罪惡。此說頗新穎可喜,但卞蘭死於曹植(192~232)身後,《三國誌·魏書·卞後傳》附卞蘭傳裴鬆之注引《魏略》雲:“後蘭苦酒消渴,時帝信巫女用水方,使人持水賜蘭,蘭不肯飲。詔問其意,蘭言:‘治病自當以方藥,何信於此?’帝為變色,而蘭終不服。後渴稍甚,以至於亡。故時人見蘭好直言,謂帝麵折之而蘭自殺,其實不然。”據《三國誌·魏書·明帝紀》,明帝迷信巫女的用水方,事在青龍三年(235),然則卞蘭不管是病(“消渴”即糖尿病)死還是被迫自殺,均非曹植所可知——這首詩如何可能是表達曹植對卞蘭悲劇的同情呢?
中古時代許多優秀的抒情詩往往抒發普泛的人生經驗通感,而非以特殊事件為謎底的謎麵,它們能打動後代讀者的原因即在於此。讀陶詩似最宜向平常處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