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一首中安排對唱是很古老的辦法,遠一點的例子如《詩經·鄭風·東門之墠》:“東門之墠,茹藘在阪。其室則邇,其人甚遠。東門之栗,有踐家室。豈不爾思?子不我即。”此詩當為男女對歌。前一章是男子之詞,他說你家在東門外廣場附近生著茜草的地方,那房子雖然並不遠,可是人卻遠得很啊!後一章女子回答說,我知道你家在東門外栗子樹底下,我哪裏不想念你?是你不來找我啊!帶有對歌性質的《楚辭·九歌》之《湘君》、《湘夫人》很可能本是一首,後來才分作兩首。近一點則如《古詩十九首》其六: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這裏前四句為居者的女性之詞,後四句則是行者的男子之詞,兩者用對唱的格局互相呼應,後來南朝民歌中更有許多贈答之作。現在少數民族的青年男女仍然講究對歌——把贈答的兩首連起來寫,就成為《涉江采芙蓉》和《折楊柳行》的樣子了。
傅鹹《贈何劭王濟詩》
傅鹹(字長虞,239~294)在西晉不算什麼重要的詩人,而作品又亡佚已甚,現在隻能看到不多幾首贈答詩。
比較重要的是一首《贈何劭王濟詩》,曾被錄入《文選》(卷二十五)。詩序雲:“朗陵公何敬祖,鹹之從內兄,國子祭酒王武子,鹹從姑之外孫也,並以明德見重於世,鹹親之重之,情猶同生,義則師友。何公既登侍中,武子俄而亦作,二賢相得甚歡。鹹亦慶之。然自限闇劣,雖原其繾綣,而從之末由,曆試無效,且有家艱,賦詩申懷以貽之。”原來傅鹹同何劭、王濟兩位高官都有不算遠的親戚關係。按何劭(字敬祖,236~302)是西晉開國重臣何曾之子,地位一向很高,《晉書》本傳記載他“少與武帝同年,有總角之好。帝為王太子,以劭為中庶子。及即位,轉散騎常侍,甚見親待。劭雅有姿望,遠客朝見,必以劭侍直。每諸方貢獻,帝輒賜之……遷侍中、尚書”。他身份特殊,地位之高自是傅鹹無可比擬的。王濟(字武子)出於太原王氏,祖父王昶、父親王渾都當到三公一級的高官,他本人“尚常山公主。年二十,起家拜中書郎,以母憂去官。起為驍騎將軍,累遷侍中”,也是背景硬,升遷快。傅鹹寫這首詩贈他們的時候,兩位同時在門下省擔任侍中。詩中頗多弦外之音,無非是要巴結這兩位圍繞在皇帝身邊的要人,詩雲:
日月光太清,列宿曜紫微。
赫赫大晉朝,明明闢皇闈。
吾兄既鳳翔,王子亦龍飛。
雙鸞遊蘭渚,二離揚清暉。
攜手升玉階,並坐侍丹帷。
金璫綴惠文,煌煌發令姿。
斯榮世所欽,繾綣情所希。
豈不企高蹤,麟趾邈難追,
臨川靡芳餌,何為空守坻。
槁葉待風飄,逝將與君違。
違君能無戀?屍素當言歸。
歸身蓬蓽廬,樂道以忘饑。
進則無雲補,退則恤其私。
但願隆弘美,王度日清夷。
傅鹹對於兩位親戚“並坐侍丹帷”羨慕仰望之至,又說自己行將“歸身蓬蓽廬”,與對方的差距將更遠;最後幾句一方麵表示謙虛,同時也頗有希望對方關照的意思。這是一首拉關係的詩。魏晉時代門閥逐漸形成,高門之間互相通婚,形成複雜的關係網,枝葉交通,盤根錯節,組成了所謂上流社會,他們之間有許多共同的語言,攀高枝,拉關係自然在所不能免,隻不過往往比較風雅,不那麼迫不及待罷了。
司馬彪《贈山濤》
人們願意結識地位比較高的人,希望得到他們的幫助,乃是人之常情;水往低處流,人向高處走啊。至於為了謀取出路,有時須作自我推薦,更是古今中外都要做的事情。隻要不做假材料亂吹牛,或行賄營私,就不存在道德問題。這一類事情古已有之,隻是具體操作有所不同。晉朝人的風雅之處在於,他們喜歡用詩歌來高攀要人或自我推薦,頗有名篇。《文選》卷二十四贈答類下有司馬彪的《贈山濤》,就是一首典型的幹謁求官詩,而措辭非常之風雅並且自信:
苕苕梧桐樹,寄生於南嶽。
上淩青雲霓,下臨千仞穀。
處身孤且危,於何讬餘足?
昔也植朝陽,傾枝俟鸞鷟。
今者絕世用,倥傯見迫束。
班匠不我顧,牙曠不我錄。
焉得成琴瑟,何由揚妙曲?
冉冉三光馳,逝者一何速!
中夜不能寐,撫劍起躑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