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古詩溫故(1 / 3)

古詩溫故

書屋品茗

作者:顧農

曹操《苦寒行》

曹操的詩全是樂府,樂府詩的傳統是“緣事而發”,一向以敘事見長,曹操遵用這樣的傳統,例如他那著名的《薤露行》、《蒿裏行》寫漢末動亂的由來和發展,即都以敘事為主,實事求是,非常具體,曾被稱為“漢末實錄”;而曹操詩的特異之處在於,他善於在這樣的“詩史”式作品融入抒情的成分,實行了詩歌中兩大傳統的結合,而且非常自然,絕不生硬,為後來者提供了榜樣。

《薤露行》、《蒿裏行》等詩在敘事之餘抒寫他的憫時悼亂之情,洋溢著深沉的憂患意識和當仁不讓的曆史責任感,其思想和藝術的成就為一般建安詩歌所不及。後來的政治家和富於政治熱情的文人寫起國家大事來,大抵多走這一條路徑。

但曹操還能更進一步,有時竟敢於暴露自己的弱點和內心的矛盾。例如作於建安二十年(215)征張魯之役時的遊仙式詩篇《秋胡行》二首,當寫到自己用兵不利時,坦然自陳“意中迷煩”,最後才用“戚戚何所念,歡笑意所之。壯盛智慧,殊不再來。愛時進趣,將以惠誰?汎汎放逸,亦同何為?”這樣的精神正能量把曾經有過的消極麵克服掉。這種敢於解剖自己、充滿精神深度的詩曆來不多見,在高端人物那裏更極其罕見。曹操很懂思想和藝術的辯證法,很少一味唱高調,他不僅是成功的政治家,也是了不起的詩人。

這種辯證法也表現在曹操描寫其在征戰過程的其他詩篇中,在這裏他也並不諱言遭受的挫折和內心的矛盾。建安十一年(206)出征降而複叛的並州刺史高幹時所作《苦寒行》就是突出的一例。此詩重點描寫軍行之苦,其中特別提起想回故鄉這樣一層意思:

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

羊腸阪詰屈,車輪為之摧。

樹木何蕭瑟,北風聲正悲。

熊羆對我蹲,虎豹夾路啼。

谿穀少人民,雪落何霏霏。

延頸長歎息,遠行多所懷。

我心何怫鬱,思欲一東歸。

水深橋梁絕,中路正徘徊。

迷惑失故路,薄暮無宿棲。

行行日已遠,人馬同時饑。

擔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

悲彼《東山》詩,悠悠使我哀。

《詩經·豳風·東山》是寫追隨周公征戰三年的士兵在回鄉途中思念家鄉的名篇,民歌那樣立言原是很自然的;而曹操這首詩裏則全是難以忍受的艱苦——更像是一個小兵在訴苦。

作為最高統帥的曹操竟然寫這樣的詩很有點出人意外,以致曾經遭到很大的誤解,如清朝詩論家吳淇說:“此詩極寫苦寒,原是收拾軍士之心,卻把自己平生心事寫出。首雲‘北上太行’,冒險而行,實喻其初念,未嚐不思建功於漢室。‘熊羆’雲雲,喻當時外有群雄,內有諸臣,以致事不克濟。於是乃思退步,如周公之歸東山也。然周公當周室之初,故一東山可歸,今日當漢室之末,寧有東山可歸耶?嗚呼,當此徘徊中道,欲求一夕之棲泊而莫能,況乃如《東山》之詩雲雲哉?此所以喟然而悲。”此說求之過深,離開了《苦寒行》文本的實際,顯然不足取。

事實上征高幹一役時當隆冬,道路艱險,曹操和他的部下吃苦不少;曹操體察下情,寫詩為他們訴苦,乃是表達了一種“憫勞恤下之意”。他的意思是說,這一次大家辛苦了,我與你們同在;想回老家的意思完全能夠理解,我也未嚐不這樣想——他沒有直接說出來的是:盡管如此,這一仗還得打到底!範大士《曆代詩發》卷二說:“魏武善用兵,今觀其言,與士卒同甘苦如此,魏安得而不昌乎!”看來此詩表達了一種特別的心理深度,即揣度士兵的心理並表示認同——“思欲一東歸”,我和你們是一樣的啊。因憫勞恤下而不惜暴露自己的動搖和矛盾——他就用這樣的方式來凝聚人心,鼓舞士氣。曹操絕不是那種一味唱高調的領導人,他善於體察人心,而這正表明他不僅善於用兵,很會做思想工作,而且也很會寫詩,具有絕大的本領。

曹丕《折楊柳行》

西山一何高,高高殊無極。上有兩仙童,不飲亦不食。與我一丸藥,光耀有五色。

服藥四五日,身體生羽翼。輕舉乘浮雲,倐忽萬裏行。流覽觀四海,茫茫非所識。

彭祖稱七百,悠悠安可原。老聃適西戎,於今竟不還。王喬假虛名,赤鬆垂空言。

達人識真偽,愚夫好妄傳。追念往古事,憒憒千萬端。百家多迂怪,聖道我所觀。

上麵這首曹丕的《折楊柳行》詩,前麵講仙人的奇跡,以及服用了仙藥即可生出羽翼,輕舉飛升,乘雲遠遊,看到茫茫四海;而後則指出仙人全是假的,方仙道那一套奇談陷於“迂怪”,完全不可信,自己隻信仰“聖道”即儒家學說。

在曹丕生活的年代,方士非常活躍,關於仙人的奇跡到處傳播,相信的人很多;而曹操和他的兒子們則是不相信的。《文選》卷二十四曹植《贈白馬王彪》李善注引曹操《善哉行》詩雲:“痛哉世人,見欺神仙。”曹丕也在《典論》裏明確指出:“夫生之必死,死之必敗,天地所不能變,聖賢所不能免。”服藥飛升、長生不死,全是胡說。

曹操本人延攬過大批方士,據曹植在《辨道論》中所說,這是因為方士們各有異術,“若遭秦始皇、漢武帝,則複為徐福、欒大之徒也”,曹操將他們集中起來是因為“誠恐此人之徒接奸詭以欺眾,行妖惡以惑民,故聚而禁之也。豈複欲觀神仙於瀛州,求安期於邊海,釋金輅而顧雲輿,棄文驥而羨飛龍哉?自家王與太子及餘兄弟,鹹以為調笑,不信之矣”。他又說,這些方士因為知道操的態度,所以“終不敢進虛誕之言,出非常之語”雲。曹操很希望長壽,注意學習方士們所掌握的某些養生竅門,他在《步出夏門行·龜雖壽》中寫道:“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騰蛇乘霧,終為土灰。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盈縮之期,不但在天。養怡之福,可得永年。”成仙不死是不可能的,爭取活得長一些是可能的,這就得講究“養怡”,他在這一方麵向方士們學到不少東西。曹丕的態度大抵也是如此,他寫《折楊柳行》詩正是寫來“調笑”的,其詩先讓迷信者自吹其信仰,然後再痛加駁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