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初相信了媽媽的話,對於最珍視的人,她總是輕易地就交出了全部的信任。
耳朵包著紗布聽課,就像把上課當成默片來看。一下課,初初四處借課堂筆記抄。“羅小袞”這個名字,是第三天下化學課後,出現在她課桌上的。這本署名“羅小袞”的筆記本裏,詳細記載了所有老師上課的精華,和參考書上的附加知識點。她瞟過一眼,腦海裏怎麼也想不起自己有問這人借過筆記,亦對不上他的麵容,羅小袞,隻是一個蒼白的名字。
來參觀“毀容校花”的人很多。課間十分鍾有,體育課有,校門口,上學路上,時時刻刻都有。有男有女,三五成群,有人幸災樂禍,竊竊私語;也有人默默遙望,眼神裏滿是“多好的一個女孩啊,就這麼殘了”的憐憫。
靜海一中的百度貼吧,更是發起了新一輪的校花投票,“暑假你最想和她一起去看電影的女生”大評比裏,曾投票給她的男生紛紛倒戈,投給了以前是第二名的薛阮阮。倒戈理由五花八門,有個男生匿名說——
“薛阮阮沒林知初漂亮,但人家不是殘疾人嗬,林知初的紗布都沒拆,指不定已經破相了……”
樓下紛紛附和:“親,你真相了!”
這世間便是如此,莫說涼薄,“趨利避害”是人人心底埋藏得最深的黑暗之門。錦上添花一時,落井下石一時;雪中送炭一時,牆倒眾人推亦是一時。
圍觀,議論,幸災樂禍,這些她都有料到,唯一沒想到的是——
查了十幾天,踢傷她耳朵的人,居然定不下來!
攝像頭離操場太遠,鏡頭裏隻見大雨簌簌而落,隊員們錯亂的腳步雨點似的落在林知初的頭上。她頭上一共挨了三腳,後腦,靠近頸椎的地方,還有傷得最重的右耳。看得清是哪幾個人,卻無法確定誰踢中了耳朵,導致耳聾。
午後,教導主任把事故相關的幾個人叫到了辦公室。老師正襟危坐,弓起的食指磕著桌麵,咚,咚,咚,這沉穩的節奏讓桌前佇立的三位少年,心跳起起落落。
時節已入了盛夏,蟬低鳴在窗外或明或暗的綠裏。
風輕拂而過,將桌麵上的幾頁傷殘鑒定報告,撩弄得嘩嘩響。辦公室桌前,三個男生都是一臉無辜,三人都有踢傷她的嫌疑。與她相熟的學生會主席程篤森也是嫌疑人之一。住院的時候,篤森來探望過她。她問篤森:“你當時看清了嗎,誰踢的耳朵?”
篤森的神色像是明明知道是誰,又不方便說,隻能含糊道:“事情總有水落石出的那天,初初,你就先好好養傷吧。”初初懂了,篤森不想出賣的人,你問他一百遍也沒用。
磕桌聲戛然而止。
“這一腳可以說毀了林知初一輩子!耽誤了她的課,影響她的高考!”主任掃過三位少年的瞳孔,“現在她還做不了手術,學習生活很不方便,你們三個人裏,推一個人出來照顧她。”
其中兩人紛紛往後退,他們不傻,這時“挺身而出”意味“默然認錯”。原地,隻留下一個叫羅小袞的。教導主任打量他:“羅小袞,你願意照顧林知初?”
篤森還是站了出來:“老師,我來吧。不是我踢傷了初初,但我是學生會幹部……”
可老師認準了留在原地的那個呆子,指了指他,說:“就你吧,羅小袞。”
沒說“好”,更沒說“不好”。羅小袞用他招牌的“天然呆”神情望著老師,好幾秒後,慢半拍地“呃”了一聲,表示聽見了。人群後的初初打量了他一眼,想起了筆記本上那個名字——“羅小袞”,原來就是他。
溫老師還是疼她的。一聽說出事,當天就跑去醫院探望,坐在病床邊,捧著初初的一張小臉,左端詳右端詳。初初很擔心:“樂團下個月就要去市裏比賽……”老師直安慰她不要擔心:“好好養傷,老師喜歡聽你彈琴,鋼琴席位永遠為你保留。”
這句話,讓病中的她不知有多安慰,安安心心休養了幾天。出事前,溫老師說,一回校馬上開始準備比賽練習。現在她都上了好幾天的課,也不見老師來找她。
初初不放心,放學後轉去了文藝樓的琴房。
自小媽媽便教育她,初初,漂亮女孩比平常女孩更難贏得尊敬。你取得一點成績,人家便會說,你不過是靠那點姿色。要想贏得真正的尊重,隻有付出加倍的努力。所以,念書以來,她風雨無改,六點起床練琴。
離文藝樓還有十幾米,便聽到琴音零零落落,留戀傍晚的掌紋裏。
熟悉得入髓入骨,正是她最常用的那架琴。
“不錯不錯!這段彈得不錯!”溫老師為阮阮打拍子,“好好練,不出三個星期,老師包你能代替初初上場!”取代初初坐在鋼琴前的薛阮阮,正是校花排行榜上的第二名。
阮阮躊躇地問:“謝謝老師給機會……如果初初康複了,我還能上場嗎?”
“初初臉上的傷,化妝根本遮不掉,最麻煩的還是她的右耳朵,我去主治醫生那問了句大實話,醫生說,她傷得很嚴重,就算將來做了修複聽力也會受影響,右耳朵基本上就聾了……唉,這孩子也是太不小心了,怎麼到比賽的關鍵時刻惹這種麻煩呢?這讓我這個做輔導老師的人真是……”溫老師斂了斂眼底的惋惜,“阮阮,你不要想太多,好好練,比賽最重要!”
“謝謝老師!”阮阮掩不住眉間的喜色。一個憂心事關自己職務升遷的比賽,一個得意抓住了千載難逢的上位機會,她們誰也沒有發現門邊的林知初。
初初沒有哭,更不會破門而去傻乎乎地追問。循著來路,她像平常那樣,平靜地去單車棚拿了車,平靜地推著車出校門,又慢慢地走到一條偏僻的巷子裏。這條巷子裏沒有人,沒有人會看見她。
她放開了單車,車子哐當一聲脆響倒在巷子裏,她也不管,悶聲不響地走到牆邊,一腳,兩腳,狠命地踢著牆壁,磚石刮到腳趾,很快血珠就冒了出來,她一腳一腳地踢著,好像根本意識不到痛。在醫院裏的時候,溫老師來看她,撫著她的臉頰說,老師喜歡聽你彈琴,你放心,這個鋼琴席位肯定為你留著。
老師這麼說,她就信了,可那原不過是一句安慰罷了。
“林知初……你哭了?”
這一句輕輕的試探,嚇了她一跳,初初回頭望去,身後五六米遠處,有個男孩背著書包靜靜望著她。初初抬了抬眼皮,不搭理他,扶起自行車想走,車子卻推不動,鏈條卡住了。男生什麼也沒說,走過來蹲下,一沾就兩手黑乎乎,耐心地將那壞掉的鏈條繞了幾繞,竟然修好了。
初初不吃這一套:“誰讓你動我的車了?”
男孩害羞地捏了捏衣角:“是教導主任,他讓我跟著你,照顧你。”
哦,是了,是他,初初想起了他的樣子。羅小袞。
“文理分科後,我們是一個班的。”羅小袞撓撓頭,“你叫我‘滾滾’就好了,我姐說我長得像熊貓……”
初初沒興趣聽他說這些,推著單車走過去都好一段路了,一扭頭,見這小子居然還跟在後頭,默默的,也不算很討厭。她停了步子,斜睨他一眼:“那好,從今天開始,你就跟著我,我說什麼你就做什麼。聽到了嗎,熊熊。”
他點了點頭,他不說話的樣子其實很俊秀。一前一後,兩人走出一段路,她聽到身後傳來小小的抗議:“其實我叫滾滾,不是熊熊。”
不管是熊熊還是滾滾。
從那天起,校花林知初身後便多了個跟班,呆呆的羅小袞。
每天七點十五分,他一定準時等在她家樓下,一左一右遞上兩袋早點,有麵包有牛奶,任她挑選;
她跑步累了要喝水,他幾個大步就跑去了小賣部,她作業本交遲了,他就算被課代表罵死也求人家幫忙補交上去;
他生得高大,坐在她的前排,上課他坐在前排,上課時擋住她的視線。她拿圓規狠狠戳他的後背:“喂!趴低點!老師的板書我一點都看不到了。”他就真的乖乖趴在課桌上,再不敢挺直腰板聽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