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過時我會記得笑(二)
青色小說
作者:桃子夏(張蓓)
丁柔將她介紹給大家。
林知初,第一期節目的委托人。
這檔以海嘯為背景的談話節目,隻要委托人帶來遇難者的一件遺物,講述他們之間的故事,許下一個小小心願。節目就會從這件遺物著手,做一期節目,幫委托人實現他許下的心願。
嘩啦啦。
花花綠綠的衣服、圓規、校服、課本,從紙箱裏傾注而下,堆滿了半張會議桌。初初放下箱子,抹了把頭上淋漓的大汗。
“編導說錄短片,要真實的道具。我今天就帶了些過來。”
安森上下打量了下林知初,連忙拿了張名片遞給她:“你好,有興趣的話,你可以來我們公司試鏡。”
林知初沒有接,抬眼看他,淡淡地說:“我隻想念書,不想入娛樂圈。”
安森怏怏地收回名片。丁柔笑著說,難怪是我們的金牌經紀人也對你有興趣呢。去年東星衛視舉辦“校花大比拚”,林知初是冠軍,網絡人氣更是爆棚,85%的男網友都把票投給了她。
清酒倒是一點也不在意師父網羅別的新人,大大方方地伸手:“嗨,初初,很高興認識你。”
“你好,我看過你的新聞。”林知初覺得清酒坐在輪椅上也幫不了什麼忙,並不是很賣她的賬,隻是一個勁地追問丁柔,什麼時候開始拍短片,她在節目組許下的心願,有沒有可能實現?
安森一見初初對清酒的態度,就很是不爽,哪知清酒這小白癡,完全沒注意這些細節。
顏澤還得跟安森聊合同的細節,丁柔讓主持人和委托人先溝通下。
兩個女孩年齡相仿,很快就聊到了一起,清酒問初初:“聽說你是最著急的委托人,一直申請做第一期節目,你要找的人到底是誰呢?”
“一個同學。”
“男同學?”清酒猜到了,“是男朋友吧?”
這眉目淩厲的少女,與清酒完全不是一種類型,高挑,五官有著超越年齡的豔麗。十六歲的年紀,身材如二十多歲女人般玲瓏有致。這樣奪目又早熟的少女,放在任何一個宅男踩宅男的學校,都是名副其實的女神。會讓這樣一個女孩惦念著,想要找回來的同學,還是男同學,就算不是男朋友,也一定是有絲絲縷縷的情愫。
“我沒有男朋友。”初初正色道,“你有?”
“哪個女孩不希望有個帥哥男朋友?出事的時候護著我,凡事替我撐著,不用裝堅強隻要好好地裝乖就成了。”清酒輕輕地笑,笑自己的花癡,“可我哪有這樣的福分,出了什麼事的時候,除了師父一個人也找不著。男朋友更是想都不敢想。做藝人,許多事就由不得自己。”
清酒這麼坦率,讓初初卸下了一點點的心防,她默了會兒,終於端起咖啡喝了一小口,放下杯子時卻極慢、極慢。
幾乎要停在半空,以一種寂寞的姿勢。
“其實要找的這個人,我對他的感情很複雜,他先毀了我所有的希望,又救了我一命,你說,我到底應該恨他,還是原諒他?”
不待清酒回答,初初輕輕地說了下去:“很久以前,我聽過這樣一句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恨不知所終,一笑而泯’。沒想到,這句話會應到我自己身上……”
幼時,初初曾被蜜蜂蜇傷。
不過是想要拈一朵花的小小貪心,召至蜜蜂的刺,深深紮進指尖的疼。又狠又辣,那不是一個孩子可以忍住不哭的疼。她號啕大哭,那蜜蜂卻沒有回巢,在空氣裏無力地繞了幾繞,硬生生地墜落,落在滿地的花瓣裏。
它死了。
抽泣中的她問媽媽,疼的明明是我,死的怎麼是它?
媽媽捏緊她的指尖,輕輕一擠,指頭上的刺便凸了出來。媽媽說,蜜蜂的刺連著一部分內髒,當它刺人時,內髒也會被牽出。所以蜜蜂不輕易刺人。明明會死也要擊退敵人,那一定是為了保護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所以啊,初初,等你長大了,不要輕易地去恨一個人。竭盡全力去恨誰時,往往傷到的是自己。
那時初初隻有六歲,深仇大恨不過是被同桌搶了老師發的小紅花。直到遇到了羅小袞,她才明白,真正的傷害不是讓你死,而是讓你生不如死。真正的悲哀是,當你一次又一次將傷害你的人念及於心,百般怨惱,卻發現對方早已在不知不覺間,融入了你的生命。你離不開他。
他們同校同班,從來沒有說過半句話,甚至連一個眼神交流也無。初初心氣高,一心練琴,恨不能明天就成為最優秀的鋼琴演奏家。飛去歐洲,飛去維也納,飛去世界級的音樂殿堂。而羅小袞,他是角落的一兜小蘑菇。你把他扔在牆邊上,不澆水不理會,他也能安安心心地長在那兒,一輩子。
高二下學期,初初當選校運會足球寶貝,要和他們拍一組活力照片。
拍攝選在周日,周六晚上,她正在家裏練琴,接到校交響樂團溫老師的電話,溫老師激動得幾乎要用顫音說話。他們樂團被市裏選中,下月去維也納參加世界中學生交響樂團比賽,初初被定為鋼琴獨奏人選。
媽媽聽說這消息,眼角眉梢全是笑。母女倆連夜去買了件比賽穿的小禮服。米白色水溶蕾絲,輕盈的歐根紗裙擺,站在試裝鏡前的少女,比裙子更引人沉醉的是她眼裏欣然的光彩。
那晚,她先去睡了,月光涼涼地入了窗。媽媽在客廳打電話,壓低了嗓音:“女兒被選中了,去參加比賽,獨奏……對,就是那個比賽,最權威的……你什麼時候有空回來?我們去把字簽了……”
睡下的初初,在黑暗裏無聲地睜開了眼睛,她屏息傾聽著,客廳裏的動靜。
“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初初,她爸爸不要我們母女倆,跟另外一個女人跑了……我教了一輩子學生,這點自尊還是要的……嗯,好……這些大人的事情,往後再告訴她吧……”
熄了燈的房間裏,唯一的光明就是來自於門下的那一線微光,微弱的,告訴她世上還有這麼一點點暖意。初初不想聽下去,整個人縮進了被子裏,隻有在這狹小的空間裏,縮成嬰兒般小小的一團,她才能找到一丁點的安全感,才能渾渾噩噩地睡去。
為了表現出少年的熱血,攝影師特意挑了個雨天,十幾個孩子在場上賣力奔跑,攝影師的指揮伴隨著一聲又一聲“哢嚓”,告訴辛苦奔跑的孩子們,努力沒有白費。初初搶到球,敵隊圍上來三人,她在腳下倒了倒球,瞄到兩人之間有個空隙,空隙後十米的距離就是隊友。
她做了個假動作騙過對方,朝那空隙一記遠射。大顆大顆的雨滴,吧嗒落在額前,模糊了視線。這記漂亮的遠射借了上天的運氣,精準地落在隊友腳前一米的位置。一切堪稱完美,可她失去平衡,滑倒在泥地裏。
爭搶的三人躲避不及,一記鏟球的腿狠狠踢在初初的右腦。腦子裏轟的一響,雨水和著泥巴糊滿了臉頰和視線。她掙紮著想爬起來,視野很快就被一片鮮紅的紗霧,籠了個嚴嚴實實。那鮮紅的紗霧是血,從頭上的傷口泊泊淌下的鮮血。
她平時多麼臭美,洗臉時都輕輕的,生怕毛巾粗糙的紋路刮疼皮膚。可現在——球鞋底釘紮進耳朵和臉頰。雨滴和泥水瘋了般砸在她臉上,傷口撕裂般刺痛。攝影師的驚呼,隊友的惶恐。所有奔忙的喧嘩,焦急的錯亂,她聽不到亦看不見,一頭栽倒在大雨傾盆的泥地裏。死去一般昏迷,人事不省。
……
醫生說,臉上的劃痕非常深。
醫生又說,耳朵的傷口進了太多泥水,感染嚴重。
醫生還說,傷疤是小事,最糟糕的是……醫生的話沒說完,她就醒了,第一時間伸出雙手看了看,還好,這仍是完完好好的一雙手。
初初又摸摸臉,心裏一涼——她整個右半邊臉,從耳朵到臉頰都被紗布包得嚴嚴實實,右耳朵又痛又癢,一點聲音也聽不到。她慌了,拉住醫生連聲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醫生拂去她的手,頭也沒抬地歎息:“小姑娘,你臉上被劃了一道,右耳的鼓膜給踢破了……耳朵現在聾了。”
媽媽說,現在的醫術昌明得不得了,初初你先回學校上課,過陣子好些了,我們就來做康複手術。至於臉上那條又深又粗的劃痕,媽媽安慰她,你年紀還小,過兩年疤痕就淡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