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辭時,她送給大學生們每人一冊她的詩文集《群山之上》,學生們要給錢,她笑笑拒絕了。誰能料,這就是我與賴雨的最後一麵!
我每次回老家,似乎總有應接不暇的觥籌交錯,卻總是無法在酒意與忙碌中抽身去她的新居看看。寫到此,我真是愧疚不已。後來她打電話告訴我,她取得了四川省二級心理谘詢師證書。在朋友的熱情幫助下,她在自貢正式辦起了心理谘詢室。有一天她突然打來電話,說還欠我一些錢。盡管我一再申明,這些都過去了,她還是顯得不安。
第二天一早,我趕到殯儀館參加賴雨的遺體告別儀式。一個蓄八字須的中年人緊緊握住我的手,嘶啞地說:“我是賴雨的丈夫,謝謝你!”見我一臉驚愕,八字須補充:“我們元旦扯的結婚證。”我無言,覺得造化弄人。我看到躺在玻棺裏的賴雨,依然還是那麼羸弱、沉靜而安詳。那些艱辛、苦難、病痛都隱退了,好像與照片上那個賴雨不是同一個人。據說開追悼會要得到有關部門的批準,所以沒有任何悼詞。我估計應該來的人,一個都沒有出現。轉念一想,這一切也許都是天意。
賴雨被送進火化爐。我坐在石頭上抽煙,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情形……
那是1997年冬季的一個下午,連續下了一周的小雨沒有停止的跡象。在富順縣作家趙正平的導引下,我雙腳沾滿肮髒的泥漿,來到賴雨在富達路的地下室住宅。雨給人的也並不都是浪漫飄飛的詩意,雨也有提供壓抑和憂心忡忡的時機。屋裏黑壓壓的一片,一來采光不好,二來許多晃動的頭影遮蔽了本就稀薄的光線,原來是在搞采訪。閃光燈“喀嚓”的一聲,我看見一位斜躺在床頭的女孩,黑毛衣上擱著的臉白堊泥一般反光。這就是賴雨,正患重感冒。
我有些警惕地注視她及室內的一切,就像一個自以為是的偵探。屋裏僅有的兩個茶杯現在冒著熱氣正溫暖著先來者的滔滔雄辯和手掌,我在等候茶杯和談話時間像接力棒一般傳遞過來的時候,反反複複觀察賴雨的書架,閱讀書名就能知道她的主人。這一千多冊書談不上係統,繁雜得讓人驚奇,讓人產生興趣。比如,大部分的古典著作盤踞著書架最大的空間,冷不防幾冊極前衛的文集和什麼影星的說三道四的回憶錄又異軍突起。顯然,從中缺乏任何嬗遞的環節和證據。一冊中文版的《聖經》引起我的注意,我曆來認為中文版與西文版的《聖經》說的是迥然不同的兩回事。就像真正的先鋒本文不可能指望翻譯成漢語語境的先鋒並教導我們如何仿造一樣。我看見書頁中不少閱讀的折角和翻閱痕跡,有嘴唇的水痕。一隻鴿子站在一大疊賴雨的創作文稿上,肆無忌憚地啄梳羽毛,為防止鴿子可能的進一步失態行為,有人好心地伸手去抓它。賴雨大叫:“不要動!它是飛來避雨的,一直陪了我好些天,我叫它流浪詩人。”她突然提高分貝的嗓音在回音效果極好的地下室鳴響。我看見紅光在她麵龐一閃而沒。
我靜靜翻閱她的文稿,竭力快速感知,並企圖在紛亂的記憶中留下印象。我意識到這已不是純粹文本的使命了,語言與斜躺在床上的人和這一千多冊書為我圈定了領地。我找不到熟悉的詞彙來予以闡明,一些繽紛的異象蜂擁而至。
捧著賴雨的文稿從地下室出來,腳上的泥漿不但沒幹,還浸透了皮鞋,腳下一滑,膝蓋重重地撞在拐角處的一個木椅上,椅腿安了四個木頭輪子,我準備踢它一腳。想起剛剛賴雨講過的事情,負載她十幾年的行走工具,就是這把她父親親手製作的輪椅!我忍住了,向它鞠了一躬。
我決定為賴雨出一本書。這時,寒雨仍在昏暗的天光中發亮……
2000年,自貢電視台決定拍攝一部有關賴雨的音樂片,片名還是叫《群山之上》。電視台把賴雨的初稿送來,我做了一些技術處理。其中有這樣的段落:“我的輪椅碾碎過北方的寒風;我的輪椅驚擾過羌族少女的甜夢;我的輪椅碾過竹海深處的縷縷蟬鳴;更不可思議的是,我的輪椅居然‘爬’上了峨眉金頂!在金頂上我看到了無邊無際的雲海和美妙得讓人淚水長流的佛光。而當太陽衝破雲層噴薄而出的那一刻,我堅信自己徹底打敗了病魔,戰勝了命運,超越了自己。我大聲呼喊,好讓佛光深處的神靈聽到我的聲音:我是生命的黃金戰士!”這是賴雨的“輪椅沉思錄”,她的輪椅在很多愛心人士的幫助下,駛上了歐洲的版圖。
玲子女士2002年在深圳創辦了自己的公司。一次偶遇,玲子結識了法國“安萬特·巴斯德”生物製品有限公司亞太地區製藥總監、意大利製藥學博士皮大奇先生。玲子向皮大奇介紹了賴雨,2002年5月底他們來四川與賴雨見麵。皮大奇被賴雨的極度殘障所震驚,他沒有想到自己讀到的文字是賴雨在一分鍾寫5個字的速度下寫出來的,更沒有想到,賴雨還有一臉燦爛的笑。皮大奇將一本著名生物學家安萬特·巴斯德的傳記送給賴雨,並在扉頁上留下一段文字:“你用心做的事情,我也會用心去做;讓我們以心換心,心心相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