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是什麼在鋸著我的靈魂?(1 / 3)

“人一旦死去,他的遺像也會改變模樣。看人的眼神有所不同,唇邊的微笑也有些異樣。從一位詩人的葬禮歸來,我發現了這個現象。從此後,我便時常驗證,結果都證實了我的猜想。”這是詩人阿赫瑪托娃的名詩《人一旦死去……》。3月12日夜9點,我趕到自貢馬吃水的遠大花園,循著哀樂,找到賴雨的靈堂。遺像用的是一張我從未見過的賴雨照片,笑得有些嬌媚,眼角彎曲,向上飛動,有奶與蜜的感覺。按照阿赫瑪托娃的思路,可惜我並未發現相片的變化,更談不上發現她眼神流出了異樣的水。這顯然是一張賴雨容光煥發的照片,但看著看著,總覺得有點不真實。那流著奶與蜜之地,距離塵世中的賴雨何其遙遠啊。

從護理賴雨20年的曾雲聰那裏得知,賴雨看到報紙上一則消息,說龍泉山的桃花提前開了,苦於無遊人,急煞花農。2月28日是元宵節,賴雨和家人朋友11人奔赴龍泉山。可惜報紙上盛開的桃花,並未在料峭的風裏打開裙裾,他們掃興而返,準備回自貢過大年。途經簡陽市石盤,乘坐的金杯汽車後胎爆裂而側翻,她被直摜出去造成多處骨折,被送到簡陽人民醫院搶救,後轉回自貢治療。3月10日下午18點10分,賴雨因手術並發症離世,享年47歲。

我撰寫的挽聯是:“手不成舉,足不良行,愛在群山之上;笑能催春,情能化雨,魂係孩子心門。”挽聯由王星書寫,掛在靈堂前,一陣風把挽聯橫舉,墨跡立即被曠達的夜色吞噬,修長的白紙像一條翅膀,有“單翅而飛”的靈意。

焚香時分,我深深俯下身,忍不住抬頭再看看她。白熾燈剛好在賴雨的微笑中融化,有一汪冰水的冷和清澈。我站立起來,看到賴雨又在微笑,仿佛在說:“幾年不見了,你好嗎?”

2000年我移居成都後,與賴雨的聯係逐漸稀疏,她後來到成都開辦熱線電話,租住在建設路的沙河電影院附近一棟簡陋的紅磚樓房裏,我去看過她一次。她躺在床頭靜靜發呆,好像浸在遙遠的雨季,而不願意回來。她在這個階段的筆記裏寫道:宛如一條冰河,在初春的消融下緩緩流動。那些漂浮的冰塊,相互碰撞,時而清脆時而沉悶的撞擊聲,逐漸替代了回憶的愉悅而成為生機的高音部。究竟是生命向往的獵獵滑翔之聲,還是語言本身述說的內斂歡娛,已經很難去進行這樣的分辨了。隻是覺得,不是自己孤立地深入思想的腹地,甚至伴之有可能無從返歸的恐懼,而是存在的尋思同語言已經在沉默與信心中締結了忠貞不渝的盟約。

麵對這樣的沉思,我覺得孤獨恰恰是她必須依賴的靠背。

一些哲人再三告誡後來者要“耐得住寂寞”,要適應與“孤獨長期作戰”。其實,對待寂寞、孤獨老是用“作戰”的方法,注定是不會長久的。因為孤獨是被視之為以心靈的敵對麵目出現的,那麼相當部分的精力將被轉化為與之抗衡的能力。為什麼不可以把寂寞孤獨視為與自己永生相伴的秉性呢?當一種神智的啟示震撼湧蕩於內心時,這種使命的交接往往都是孤獨的時候猝然相遇的,孤獨不但成為了鋒利的媒質,更是全美心靈的氛圍。這樣的話,孤獨就是一個人對生命的一次命名!它讓回旋搏鬥的迷狂與深切冥想的喜悅在獨一的光照下,看見了自己!

她老跟我提起阿赫瑪托娃。“既然我沒得到愛情和寧靜,請賜予我痛苦的榮譽”,這是阿赫瑪托娃的“疼痛詩學”,英國女詩人安妮·斯蒂文斯所撰寫的西爾維婭·普拉斯的傳記,書名和書的主旨就出自此詩句。賴雨有的是孤獨和痛苦,但她不以一己的不幸,而是以不斷超越的詩,對自己的一生做出了更清晰更豐滿的總結!

2003年4月,賴雨到四川大學就讀心理學專業,我記得她租住在浣花溪附近的一個普通居民小區中,某次還請一大幫朋友吃飯。也許是生活的壓力,加之病情的加劇,我覺得她衰老得比常人快,臉無血色。她正在給川大幾個學生講自己的經曆。小兒麻痹症。足不能行。骨折。用舌翻書。一分鍾寫5個字的寫作速度。可能發現氣氛過於壓抑了,她停止了講述,叫曾五妹和燕子擺桌倒酒。她喝了一點酒,就不再吃東西,在床頭靜靜看一大幫人痛飲。她哈哈地笑,快樂無比……那陣她已經不再開辦熱線了,但不斷有電話打來。我問這些是什麼人?她說,都是朋友推薦來的人,需要一些幫助。我不能因為沒有熱線收入而不理睬別人啊。大家說笑的聲音自然小了,不再打擾接電話的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