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有兩種形式。一種是喧嘩之前的安靜,一如暴風雨來臨的前夜,包裹著近於沉悶的死寂和近於鮮活的衝動。一種是喧嘩之後的安靜,就像風雨過後的植物,清潤明淨,坦然自若,湧泛著泥土深處的氣息。梅特林克應該屬於後者。
公元1862年8月29日,梅特林克誕生於比利時根特市一個公證人家庭,他和父親的期待,仿佛樹木的分枝。他的父親希望他成為一個律師,讓他學習法律,循著血脈的方向抵達家族的高度,他卻旁逸斜出,在陌生的領域,搭建清涼的樹蔭。
1886年,他來到巴黎,試圖接近文學,創造自己的故鄉和曆史。被異鄉的差異和混雜圍困著,他感到周圍全是迷霧,一種難言的隱晦與虛無。的確,有時這迷霧隻是為了遮蓋事物的表象,迷霧使得真相的存在越發神秘和生動。迷霧,是他注視現實的障礙,然後成為他的表現形式。在巴黎的某一天,他翻看《費加羅報》,一篇題為《象征主義宣言》的文章一下子就抓住了梅特林克的眼睛和命運,作者是法國詩人莫雷亞斯。神秘的事物往往隱身於尋常的生活之中,就像上帝隱秘的激情偉大的奇跡內斂在不能移動無法表達的植物上。梅特林克敏銳地抓緊了這神秘之物,強烈地感受著內心的風暴,此時的他,就是一株處於緊張抽搐狀態的樹,顫動的枝幹呈現著他內在的思想衝力和打開通道的驚喜。那一年,他結識了一批法國象征主義文學家,他決意用象征完成對現實的修補。象征主義的種子在他內心的土壤裏紮根了,萌動了。但是,梅特林克並不製作文字的聲響,讓舞台的追光成為一種炫目的排場;或者通過修辭的力量顯明自己的寫作立場,躋身象征主義者的集體合唱,借以遮掩個體的單薄和虛弱。
這是梅特林克的安靜。寫作者一如植物,深陷於泥土,卻在內心強大的支撐下,掘地而食,堅韌地完成拓展自我的可能和極限。梅特林克有足夠的耐心和持久的安靜,守護著他的種子破土而出。1889年,他發表了第一部詩集《暖房》。“特別要仔細察看天邊的雲彩風貌!/它們精心掩蓋著古老的風狂雨暴。/哦!沼澤地裏肯定有一支艦隊巨大!/ 我相信白天鵝已經孵化出黑烏鴉”,事件的表象之下,隱喻著生活的真相。“白天鵝”和“黑烏鴉”本是語義的對立模式,是慣常的象征主義的二元概念,梅特林克則賦予它們新的象征語境和生活意義。困惑事件的閃現和象征主義的內蘊,使他成為象征主義的著名詩人。他接著把象征主義前無古人地嫁接到戲劇創作中,完成了劇本《馬萊娜公主》,他早期的劇作表現種種超乎想象、無法解釋的離奇事件,表現死亡的無從避免,引起法國評論界的矚目。1911年,梅特林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讓我們默讀關於他的一段授獎辭吧:“讚賞他多方麵的文學活動,尤其是他的戲劇作品具有豐富的想象和詩意的幻想等特色,這些作品有時以童話的形式顯示出一種深邃的靈感,有時又以一種神妙的手法打動讀者,激發他們的想象。”
回望梅特林克一生的軌跡,法國給予他豐厚的滋養。作為異鄉,法國三次接納了他的軀體和靈魂。24歲那年,他在法國遇見象征主義,從那一刻開始,他的“一切心思、一切力量和一切自由的天才全都集中在這個焦點上”(《花的智慧》,1907年)。34歲移居巴黎,和他的妻子喬熱特·勒布朗——一個法國女演員,他寫她演,過著出戲入戲的日子。87歲,梅特林克病逝於法國的尼斯。可以說,他幾次離開比利時,是自覺地改良他土壤的性質和成分,創造個人的情感地理。他知道,一株植物如果不能把自己的種子彈射得更遠,就無法成就整個家族的繁盛。所以,他選擇在遠離可怕故鄉的法國,生長他的枝葉,他的樹蔭,他的安靜。
梅特林克像一株植物,站立在他恒久的安靜裏,“沉浸在一種意味深長而又溫和適度的幸福之中”(伍爾夫《蒙田》)。在梅特林克那裏,所謂安靜,就是內心深處不被驚擾的幸福,從植物世界的精神秩序裏尋找的幸福。在他看來,即使是笨拙而又不走運的植物的花兒,它們也絕不缺少智慧與機敏;而最初出現在我們地球上的花兒,它的麵前並沒有任何可以效法的模式。他所以這樣寫,是為了把卑賤的植物置於神祇的位置,發現植物生命對於光明和智慧的追求,讓自以為享有特權的人類按照植物的方式思考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