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孤獨的先驅(1 / 3)

許多年過去了,一切都煙銷雲散,暮年的容閎在位於美國東北部的哈特福德城的寓所裏,傷感而又溫暖地回憶他的一生。畢3年之功,82歲的耄耋老人容閎完成了一部僅10萬字的小書,(後譯為《西學東漸記》)。在書中,容閎淡定看待昔年的理想與挫折,困厄或榮光。麵對往事,他既有畢業於美國著名大學的中國第一人的驕傲,也有事業未竟的遺憾。透過這些文字,我讀出了作為先驅的孤獨。晚年的容閎深居簡出,身邊隻有幾個早年的朋友和兩個有一半白人血統的兒子。在他和他所牽掛的祖國之間,是迢遙的北美大陸,是驚濤拍岸的太平洋。其情其景,令人想到一句電影台詞:你愛著這個國家,可這個國家愛過你嗎?

我們不得不承認,人的一生雖然漫長,但真正可以做的事情卻往往隻有一件——甚至一件也沒法完成。對容閎來講,他畢生存在的意義和追求,就是他的回憶錄的書名:西學東漸。為了這個理想,容閎奮鬥了大半輩子,直到從錦瑟年華的青春,折騰到頭頂飛霜的暮年。然而,令他和後人都有幾分歎惋的是,盡管付出幾十載心血,但容閎的事業卻中道夭折,或者說僅僅完成了一半。

地緣上的優勢往往會帶來文化上的優勢。以廣東為例,這個瀕臨大海的省份,在近代舉足輕重,就在於它的地緣優勢使它成為西風東漸第一站。在這裏,古老的儒家文明與近現代西方精神不斷碰撞,人民便有可能得風氣之先。1827年冬天,當容閎誕生於廣東香山縣南屏村時,正值清朝道光年間。雖然逼開中國國門,使中國從此在半殖民半封建的泥沼中不可自拔的鴉片戰爭還沒到來,但得地緣優勢的廣東,已成為東西方交彙的橋頭堡。橋頭堡給這個省份既帶來了鴉片戰爭在內的多次中外交火的不幸,也帶來了人才輩出,並在此後的一百多年間,幾乎一直領跑中國的幸運。以容閎的老家香山南屏為中心,35公裏外的香山翠亨誕生了孫中山,100公裏外的南海西樵山誕生了康有為,130公裏外的新會誕生了梁啟超,170公裏外的花縣誕生了洪秀全。與這幾位至今仍然家喻戶曉的同鄉相比,容閎的名字哪怕在他的家鄉,也被人日漸遺忘。

南屏村與澳門一水之隔,相距不過幾公裏。這種獨特的地理位置,決定了容閎的父母遠比內地的普通農人和士大夫更具開明眼光。一個偶然的機會,容閎的父親把他送進了澳門的一所西式學校,這所學校是由教會出資創辦的,旨在紀念譯成第一部中文《新舊約全書》的著名傳教士馬禮遜。之所以說容閎的父母更具開明眼光,在於彼時的中國人,對高鼻深目的外國人深懷蔑視和畏懼,一方麵認為他們乃是未受王化的蠻夷,一方麵又紛紛謠傳傳教士都是些殺害小孩取其心肝製造槍炮的惡魔。在這樣的主流語境下,容閎的父母不惜走後門也要把容閎送到教會學校,不僅需要眼光,更需要勇氣。

容閎在這所紀念馬禮遜而建的學校——包括其前身——一共就讀了近十年,並隨學校的遷移到了香港。教會學校創辦的最終目的,不過是為了弘揚教義,以便讓更多未受洗禮的人加入到基督的懷抱。但客觀上,這些現代學校也給受教育者帶來了現代文明的第一縷曙光。容閎就是這第一縷現代文明曙光的受益者。對容閎來說,1840年發生的重大事件不是林則徐在廣東禁煙,而是馬禮遜學校遷址香港。

容閎父母對兒子前程的設計,按容閎的回憶,大概是為了讓他在受過教會學校的教育後,通曉英文,以便謀個買辦之類的職務。但令容閎父母沒有意想到的是,在教會學校讀書九年後,當容閎從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出落成一個風華正茂的青年時,卻麵臨一場重大選擇。

這場選擇是由容閎的老師勃朗先生引發的。勃朗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一個以“獲得自由教育,為落後之民族獻身傳教工作”為終身職守的牧師。他曾在中國和日本傳教並辦校多年。1846年,由於身患疾病,勃朗夫婦決定回國。臨行前,他作出了一個既影響了容閎的人生,也影響了中國近代史的決定:帶幾個中國孩子去美國深造。兒子遠走異國,容閎的母親不同意。這一點不難理解,在一個半世紀前一個目不識丁的中國農婦心裏,美國無疑就是恐怖和畏途的代名詞。但當容閎一再向母親說明去美國的重要和機不可失時,母親終於不太情願地答應了。就在容閎為要離開母親,無法像父母希望的那樣,從馬禮遜學校畢業後就到洋行上班掙錢而不安時,善解人意的勃朗通過他個人的努力,又做了一件宅心仁厚的事情:他不僅解決了三名自願和他去美國的孩子的留學經費,還為他們各自的父母爭取到了一筆贍養費。

一個家境貧寒的中國農家少年,要去遠在地球另一端的美國留學,而留學所需的經費,卻一個銅板也沒有。放在今天,這是完全不可想象的神話。但在一個半世紀以前,容閎卻通過多個好心人的幫助,得以實現了我們眼裏的神話。除了為他的留學奔走的勃朗外,容閎還得到了四個人物質上的幫助。四個人中,有兩個蘇格蘭人和一個美國商人為他提供兩年的留學經費,一個美國船主免收了由港赴美的全部費用。還沒出國,這幾個歐美人士的慷慨之舉,就在容閎心裏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多年以後,當他也孜孜不倦地幫助別人時,這其間,難道就沒有一種薪火相傳的精神在流轉嗎?在我們那因固有觀念而變形的教科書裏,西方人來到中國總是不懷好意,總是別有用心,但像如此資助容閎的人,你能指出他的別有用心用在何處?從本質上講,這些西方人士的舉動,不過是為了通過自己有限的資助,為古老而蒙昧的中國打開一道朝向西方的窗口,進而能夠認可同一種普世價值。

容閎與他同行的黃勝、黃寬到美國後,進入孟鬆學校讀書。不久,黃勝因病返國,留下容閎與黃寬繼續攻讀。兩年後,兩人畢業。黃寬進入蘇格蘭愛丁堡大學讀醫學,容閎的想法是報考剛抵達美國時曾參觀過的著名學府耶魯大學。但容閎麵臨一個難題,那就是他的經費還沒解決。他找到一向關心他的勃朗和海門——海門即孟鬆學校校長,兩位校長給他的建議是,孟鬆學校有個規定,凡願意在畢業後做傳教士的學生,其大學期間的費用,可以由孟鬆學校解決。兩位校長甚至代容閎向校董會提出申請。幾天後,當校董會找容閎在誌願書上簽字時,容閎非常幹脆地拒絕了——不是他已落實了經費,而是他從骨子裏就對做傳教士不感興趣。多年以後,容閎在談到當時的選擇時說,他設計的職業,“不論何業,將擇其最有益於中國者為之”;而一旦和校董會簽訂誌願書,畢業後就隻能做傳教士,這一職業雖然可以保證個人的社會地位及經濟收入,卻與他最有益於中國的理想相距甚遠。

拒絕了校董會之後,又是勃朗先生解決了這一難題。1850年秋天,頭戴瓜皮帽、身著長袍、腦袋後麵拖著一條長辮子的容閎隨著一群美國青年走進了耶魯大學校門。這是一個具有象征意義的場景,它意味著古老中國沉重且固執的國門,經由這位邊遠省份的青年,在萬裏之外的異國他鄉緩緩打開。這一年,在大洋彼岸的中國,道光帝去世,皇四子繼位,改元鹹豐。這一年,為患十餘年,波及十餘省的太平天國起義在廣西拉開帷幕。這一年,被流放新疆後又被任命為欽差大臣的林則徐像個救火隊員一樣趕往廣西,於途中病逝。這一年,中國仍然是一間密不透風的鐵屋,百病纏身卻又勉力粉飾出太平盛世的假相。一個無足輕重的小青年邁進世界一流大學的門檻,他的國家無人所知——包括他的母親,也要在幾個月後才接到他的家書。不過,就像絕大多數國人一樣,他的母親也不可能理解兒子正在從事的事業將對曆史有著何等影響。

4年後的1854年夏天,容閎以優良成績從耶魯大學畢業,獲文學學士學位,是為中國亙古以來第一個畢業於西方名牌大學的留學生。幾個月後,容閎踏上了回國旅途,歸心似箭的他一廂情願地以為,自己現在可以通過這些年的學習,為祖國做一些事情了。

容閎赴美時虛歲20,正處於世界觀的形成階段。如果說後來那些比他年歲大得多的學者的留學歐美,更多是從學術和技術的角度學習西方先進之處的話,那麼容閎的年齡,更容易地接受了美式思想和西方價值觀,而不僅局限於學術或技術層麵。也就是說,容閎是第一個全盤西化了的中國人。如果要問他在美國6年間學到了什麼,我以為,大學裏開設的各門課程的優秀與否並不重要,更為重要的是,在感同身受的2000多個日子裏,他學到了自由、平等、博愛的普世價值,和作為公民的為眾生謀福祉的社會責任感。即便在今天,這些崇高的詞語所涵蓋的要義仍然是我們所必須的,何況在150年前那個萬馬齊喑,龔自珍絕望地哀歎不僅沒有才相才將,甚至連才偷才盜也沒有的衰世呢?以容閎畢生的追尋來說,他顯然走在了時代的前麵。一個人如果比時代快一步,可能是世所稱羨的智者,而快兩步甚至快三步,卻可能處處碰壁,遭人嘲笑和輕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