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文工團一行遠赴炳靈演出。莽莽林海中,年輕人一路歡歌笑語。五月天孩兒臉,說變就變,他們還沒有走出密林,暴雨劈裏啪啦下起來。待他們鑽出陰冷潮濕的原始森林,峽穀裏石橋已被洶湧的波濤淹沒的無影無蹤。團長好說歹說遊說了一名老鄉做向導,繼續向上遊進發,多繞三十來裏路,上遊還有一座鐵索橋可以通行。但這段路可是當地獵戶和藥農在懸崖峭壁上走的一條非常危險的小徑。暴雨傾盆,狂風怒號,文工團員們幾乎像壁虎一般爬行在峭壁。團長不斷暗自祈禱上蒼保佑,他有些後悔把隊伍帶入如此險境了,不時把雙手卷成喇叭狀放在嘴邊,扯起喉嚨嘶叫“小心啊!”

意外終於還是發生了。極度疲乏的小韓腳底打滑,一下就跌入暴漲的洪水中。大家還沒有反應過來,林奇已經扔下行囊,縱身跳入激流,在人們的驚呼中,他如一支箭般射過去托起了小韓。水勢如奔馬,懸崖峭壁無岸可靠,他托著早已嚇得魂不附體的她順流漂下去。

風雨漸漸消停。山裏的洪水來得急去得也快,河水逐漸消退了狂野,順流回趕的救援隊員在岸邊樹上拴牢繩索相救,倆人終於脫險。

郎才女貌,英雄救美,兩情相悅,按說接下來的一切順理成章,但命運與他倆開了一個不小的玩笑。一場轟轟烈烈的紅色風暴席卷而來,大串聯、大字報、大辯論、文攻武衛、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革命壓倒生產,水電工程處築路修壩工程全部下馬,兩千多名工人老老實實哪裏來回哪裏去。失業,就意味失戀,生活無著,哪裏還有脈脈溫情,一段生死戀無緣而終。

他不願在家吃閑飯,正是青春如火一般燃燒的歲月,聰明好學不甘寂寞的林奇,來到鄉下拜一位姓包的石匠學藝,在采石場掄起胳膊甩鐵錘,嘿嗬嘿嗬抬條石,整天累死累活掙五六毛錢。本地活兒少,他隨師傅去一個叫橋溝的小鎮采石建一座軍工廠。

這是一個很特殊的地方。高高的蔥蘢山下是老龍壩,壩上熙來攘往的全是說普通話的內遷職工。他們從北京上海沈陽武漢彙聚到這裏進行“三線建設”,人人都覺得自己是天之驕子,尤其在本地人麵前強烈的優越感,直呼當地人為“老鄉”。林奇卻不服氣,階級成分已經把人分為三六九等,地域還能把人劃為尊卑?他不多搭理這些外地人,白天埋頭勞作,晚間以寫日記和拉琴聊解寂寞。沒想到幾個高個子的北方姑娘循聲找來,她們驚奇偏僻山溝裏這個小石匠居然能夠拉出讓她們如此心動的琴聲。

但他斷然拒絕與她們成為朋友,地位卑賤的苦力自尊而倔強,他認準自己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但林奇心裏知道自己的琴聲有聆聽者,甚至還為自己贏來了崇拜者,這種美好感覺刺激他苦練琴技,那一年在采石場,他最大的收獲是琴技突飛猛進。

“文革”政治風浪持續走高,國民經濟持續走低,一個極具時代特色的詞彙“整頓”悄然流傳,各地國有企業陸續開始招工。地區石膏礦也掛牌招兵買馬。

石膏礦部在深山的峽穀,礦山在雲霧繚繞的峨山北麓。工人們每天打著火把上班下班,兩百筐礦石的工作定量,幾十裏山路,嚇退了許多渴望工作的年輕人,而林奇沒得選擇地進山了。

在招入一千多名年輕人後,冷清的山穀因人氣而添生氣。在那個年代,稍稍大一點的工廠都有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礦上也要成立這樣一支宣傳隊。隻要是人才就會有出頭的機會,林奇拉得的一手小提琴,寫得的一手好字,使他幸運地再次成為“無產階級的文藝戰士”。

山裏的生活非常單調,周日人們打牌喝酒,林奇卻一點也不合潮流,一到休息日他便背起相機,肩挎獵槍獨自上山。年輕小夥沒有注意到,他的特立獨行反倒引起了一雙眼睛的注目。

山裏的公雞打鳴特別早,一呼百應的叫聲在群山回響。他揭開工棚門簾差點與門口的漂亮女孩撞個滿懷。

“我想和你一起上山,行不?”被稱為礦花的古月在門外肯定候了很久,臉凍得通紅。

林奇愣了一下,古月是宣傳隊年齡最小的舞蹈演員,沉默寡言的林奇從沒正眼瞧過她這漂亮的小姑娘。長期背負家庭成分壓力,與小韓的勞燕分飛,他對兩情相悅已經不抱幻想。古月眼神流露出的期盼,讓他不便拒絕,他表情僵硬地點點頭,古月卻樂得轉身就蹦跳起來。

冬日的陽光特別溫暖,他們運氣很好,收獲頗豐,一隻野雞一隻野兔。林奇熟練地褪雞毛剮兔皮,開膛破肚在溪水中洗淨。他用匕首削了樹枝綁成三腳架,古月從林間拾來了柴禾,他們開始燒烤野味。

古月十分興奮,受到感染,林奇也樂樂嗬嗬,倆人麵對香氣撲鼻的烤雞燒兔,一陣狼吞虎咽。

古月看著林奇,“原來你也會笑啊?隻見成天都是個苦瓜臉!”

林奇愣了一下:“你覺得我們的生活有什麼可樂的嗎?”

她覺得自己說錯了話,急忙換話題,“我從小就沒了爸爸,也沒有兄弟姊妹,在姑父姑姑家長大,十幾年怪孤單的,你能答應我一個請求嗎?”

“啥請求?”

“我要跟你學拉琴,我要你做我的哥哥。”

林奇一時手腳無措,定了定神,沒有吱聲。古月卻當做是他的默認,一頭撲入他的懷中……

從此以後,古月開始每天幫林奇打飯,在公開場合毫無顧忌地把菜中的肉片夾給心上人,她經常鑽進他的單身宿舍收走髒衣服,讓那些眼饞的小夥子恨得咬牙。而她索性無所顧忌,粘在他的身邊,挽著他的手臂笑吟吟地去後山欣賞流雲飛霞。沒有到法定的婚齡,沒有冠冕堂皇的新房,青山處處大方地接納有情人,清風月光中演繹二人世界的夢幻之旅。

“我怎麼會……我是禽獸?我是魔鬼?”林奇的日記記下了他的自責和悔恨。“擁著才18歲的古月,我對自己痛恨不已。古月拉住我敲頭的手,‘不關你的事,我愛你絕不後悔!’我擦去她的淚水,在悔恨的同時心裏暗暗發誓:今生一定要好好珍愛給了我第一次的女人……”

他們在愛河揚帆起航,波濤驚動了旁人——古月的姑父是南下幹部,是地區屬地的縣武裝部長,他一個電話打過去,礦長握著的聽筒像炸雷,礦長大驚失色,連連檢討是自己的疏忽,馬上補救。放下電話,適逢省地礦廳302地質隊來礦山抽調身強力壯的工人,礦長順水推舟,林奇去了省屬地質隊。

沒有任何先兆,他倆被成功“剝離。”

地質隊常年在深山野嶺探礦。沒了朝朝暮暮,傳書鴻雁音訊渺無。林奇煩躁、猜疑、憤怒,他的去信一封不落地被退回。林奇的愛情再次告終。

林奇失魂落魄到了茫溪河畔的縣城。那裏一條偏僻的小巷中,住著原水電工程處的劉姓哥們兒。

好兄弟多年不見甚是親熱。借酒澆愁,晚風中兩兄弟酩酊大醉。

是劉哥的妹妹使了老大的勁兒,才將倆人弄上床。這個叫玉兒的姑娘用濕毛巾為他們擦淨嘔吐在身上的汙物,又喂他們涼茶。對林奇她倒不陌生,早年林奇曾跟隨她的父親習武,她的民國時期出任過川軍司令部武術總教官的父親,最賞識的就是這位能文善武的弟子。而玉兒,也在豆蔻年華就暗暗喜歡這位異姓哥哥。

林奇終於酒醒了,看到床前熬紅了眼的玉兒,感激之餘,忽然發現當年的小丫頭長成大姑娘了。她不漂亮,寬寬的臉,粗糙的皮膚,沒有幾分女兒家的嬌柔,反多出幾分男兒家的幹練。

頭還有些昏有些痛,林奇在夢中還念念不忘的還是古月,玉兒沒一絲嫉妒,表現出難得的嫻淑和寬厚,她心氣平和地聽他絮絮叨叨,讓他躺在自己的手臂彎裏,迷迷糊糊地又睡去。

命運讓他們走在了一起,同是“黑五類”後代,門當戶對。曆經坎坷的林奇已經對理想的愛情心灰意冷,一心解決婚姻大事。在旺蒼縣大山深處的簡易工棚裏,他們名正言順成為合法夫妻。

但是他們彼此了解並不太深,玉兒是家中獨女,性情中也有任性專橫的一麵,婚後生活由小吵小鬧發展成大吵大鬧,最後吵鬧就成了家常便飯。

地質隊工作造成的兩地分居反倒把他從家庭中解脫出來,他一年中倒有十個月以上的日子不在家裏在。而無論在哪裏,他都隨身帶著四件寶貝:釣竿、獵槍、小提琴和他的嘉陵摩托。他冷峻少言,隨著地質隊輾轉川北川西,幾年後到了盛產雲母的藏漢雜居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