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霧彌漫,雪花飛舞,層巒疊嶂,銀裝素裹。

林衛已經啟動車燈強光,回環曲折的盤山公路能見度仍不足十米。厚厚的積雪壓彎壯碩蒼勁的樹枝,隨風刮落的雪團不時砸在車頂上砰砰作響。右邊是絕壁,左邊是深淵,他手心的冷汗打濕了方向盤。他有點後悔不該為了追尋一個久遠年代的故事,帶著兒子,冒著風險在這討厭的雪天出行。其實他們從市區出發時還春風拂麵,滿眼楊柳吐翠,孰料山外山內是全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坐在副駕座上的兒子察覺出父親的緊張,“停車休息一下吧。”停在海拔兩千多米的山口。一出車門,狂風便把父子倆的頭發吹成卡通人物的爆炸發型。林衛清晰記得三十年前搭哥哥駕駛的“紅雞公”(嘉陵50型摩托),曾經在這裏駐足高歌。那時的路麵不像現在的柏油瀝青平整,摩托在坑坑窪窪的石子路上吃力地喘著粗氣跳迪斯科,刺鼻的汽油煙味和顛簸得屁股生疼至今記憶猶新。父子高高豎起大衣領子,搓著冰冷手心。

林衛小哥哥9歲,哥哥一直是他心中的偶像,多年來他常常夢見在另一個世界的哥哥仍然鮮活如故。兒子寒假回家翻看了他留存的哥哥的幾本日記,對著照片上那素未謀麵的帥氣大伯產生了濃厚興趣,於是就有了這次對大伯去世之地的追尋。

山裏的天如孩兒的臉說變就變,不到一個小時,風清霧散,陽光普照,層層山嶺墨綠盡染。“本田”歡快地下行,從山口到溪溝鎮,僅半小時車程。

金盛石膏股份公司坐落在鎮西口子。大門口幹筋瘦猴的老頭滿眼詫異地打量陌生人和小牌號本田,對兩位不速之客半信半疑,遲疑一下,便拉起了欄杆。

當年全盛時期的工廠麵目全非,文工團的排練廳及操場上的戲台無影無蹤,操場塞滿了擠擠仄仄的礦石倉庫。當年兩千多名年輕人在這裏揮灑青春,彩旗飄飄,人聲鼎沸。如今除了廠門口那隻拴著鐵鏈的大黃狗衝客人咆哮,破落的廠子再不見一絲生氣。

廠子對著的鷹見愁山峰,雲霧繚繞,從峰腰到礦廠落差千米的複式纜車線上停著裝載石膏礦的翻鬥車,沿線而上隱約可見雲間石膏礦轉運場。廠區緊靠溪流,林衛坐在溪邊被融化的雪水衝刷得圓滑潔淨的石頭上,緩緩地對兒子講述大伯往日的故事。

早春二月,山花爛漫。古樹參天的楠木林掩映著林家宅院。一聲脆生生的啼哭,守寡十年的林王氏樂開了花,滿臉皺紋被一聲聲歡笑撫平,三代單傳啊,第四代一來就是個胖小子,長房長孫是她生命中新的希望和榮耀。

幾十年後林家的佃農回憶起胖小子林奇還記憶猶新,“活潑好動,腦瓜靈光,一歲就到處亂跑,嘴巴像隻喜鵲,招人喜歡得很。”

林奇的少年生活半徑基本局限在圍牆內的校園,初中畢業會考集中在縣城,從小鎮去縣城有50裏地,一天一趟從市到縣的過路車,很少在小鎮停留。學校有老師帶隊趕考,母親千叮嚀萬囑咐聽老師話,認認真真考試。“媽,我會考好的!”他堅信九年寒窗苦讀,自己能夠一考成名。英語、數學一路考下來,他看到周圍許多的愁眉苦臉,信心倍增,後幾科考試他發揮得更加淋漓盡致。

高中錄取張榜了,他興衝衝一路小跑到鎮西那所大躍進時代辦起的高中。大門鐵柵欄旁邊的粉牆上貼著紅紙黃字的錄取名單,紅色刺激他的心高氣傲。他懷疑自己眼花,揉揉眼再看,前三名確實不是自己。耐著性子看到200名新生姓名,竟然沒有自己的名字。一瓢冷水澆了個透心涼,他沮喪到了極點,昏昏沉沉跌跌撞撞回家蒙頭大睡。

噩夢讓他醒來時,父母神情焦慮地坐在床邊為他擦拭滿頭的冷汗。

“沒考好就算了,不要再去想太多”,父親寬慰兒子。

“不,我考得好,我曉得,就是考得好!”兒子倔強得九頭牯牛都拉不回。

兩周過後,父親收到在縣政府供職的一個遠房親戚的來信,經查林奇考了全縣的第二名。父親沒敢告訴兒子真相。

十五歲的林奇初中畢業就失業,成了無所事事的待業青年。父親那百十本藏書,經不了多少日子咀嚼,心裏空落落的林奇眼裏盡是迷茫和惘然。

離集鎮十裏之外的大田灣小學楊老師懷孕請假保胎,有人來請他去代課。百無聊賴的林奇爽快應承下來,第二天早晨捆好被蓋卷,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門。

大田灣村小坐落在山窪裏,兩排歪歪斜斜的六間土牆茅草房,兩間是教室,另外兩間中一間是教師宿舍,一間是煙熏火燎的廚房,兩排茅草房間30米的坑坑窪窪的小土壩便是運動場。整所學校四個年級四個班,校長夫妻倆老師,一、二年級上午上課,三、四年級下午上課。校長夫妻很熱情,把廚房收拾幹淨,在靠窗的角落用條凳搭好平整的木板,木板上整整齊齊鋪了厚厚的幹穀草,木板床上專門支了頂藍乎乎的土布蚊帳。林奇很感激校長的細致周到。

他教一、二年級的語文數學體育圖畫唱歌(鄉下人不說美術音樂),每天下午三點半就放學。鄉下的孩子從不戀校,放學鍾聲一響,他們就會飛叉叉地跑回家幫父母割豬草放耕牛,熱熱鬧鬧的村小立刻空空蕩蕩,林奇心中難免空空蕩蕩。學校周圍山巒起伏,校門外有條清清的小溪,水草下隱藏著不少的鮮活的魚,代課老師周末從鎮上買回魚線魚鉤。

驕陽似火,魚兒沒有胃口,平靜的水麵上白色的浮筒紋絲不動,林奇從包裏掏出《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正津津有味讀到保爾釣魚與冬妮婭在河邊不期而遇的章節,“咬鉤了,咬鉤了!”清脆的呼叫把垂釣者從羅曼蒂克夢境拉回現實,他扔下小說,刷地提起魚竿,一條脊背黑黝黝的鯽魚被拖出水麵。小夥子轉身打量呼叫者,身著方格花裙的姑娘,圓圓臉蛋,紅潤臉龐,一綹綹鬈發自然而毫無拘束地昂揚在額前。

“你喜歡保爾?”姑娘笑吟吟拾起草叢裏的小說。

小夥子有些靦腆,被動地點了點頭。

“喔,巧了!你正讀到保爾釣魚……”顯然,她十分熟悉小說的故事情節。

風清雲朗,山嶺寂靜。傍晚的魚兒爭相覓食,在姑娘的陣陣歡呼聲中,小夥子興高采烈釣起一條條魚兒,同時得知,姑娘正念高中,周末奉母命來鄉下探望待產的嫂子。相同的年齡,共同的愛好,兩顆年輕的心迅速靠近。

從那以後,姑娘經常探望嫂子,而他一到周末就情不自禁去山口眺望。她陪他釣魚,他陪她爬山,她像一道清風,撩撥著寂寞的他。少男少女那點小秘密咋逃得過成人的法眼,她的哥嫂告訴父母後,姑娘的母親再也不準女兒到鄉下去了,他的思念如斷線的風箏沒了寄托。

十年後,他倆的弟弟插隊落戶到同一個人民公社,並且成為無話不說的好朋友。從她弟弟口中斷斷續續得知,她曾為短暫的初戀寫了不少日記,也曾給代課教師寫了十幾封信,可惜全被嫂子照單截收,他當然隻字未見。

半年代課結束,這段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初戀情愫,消失得了無痕跡。

帶著悵然和失落回家再次待業,小夥子在百無聊賴中苦練器樂,美妙的音樂讓他發現了自己天生的藝術悟性,幾個月下來,他從入門的《岷江船歌》、《豐收之歌》,吹到了頗有難度的《百鳥朝鳳》,從入門的《聽媽媽講那過去的故事》,拉到了頗見功力的《賽馬》。

地區政府要在大山深處修建一座水電站,水電工程處掛牌招工。他虛報年齡,隨鎮上二十幾名年輕人到了大山裏。兩千多名工人分為六個工程隊散落在綿延山間。在海拔千米以上的崇山峻嶺修築公路,沒有現代化機具,全靠肩挑背磨,住簡易工棚,吃粗糲食物。未成年的他與人對抬幾百斤的條石,高強度超負荷的勞作讓他傷了腰。

這時工程處領導決定組建文工團,要招文藝人才,正在療傷的林奇急忙去參加麵試,一曲《帕米爾的春天》改變了他勞工苦力的身份。文工團僅有20人,團員都要身兼數職。他吹笛子、彈月琴,還在話劇中跑龍套,長年累月在深山中的各工程隊巡回演出。不要小看這種在工棚前的演出,它比烈酒還能刺激工人們的神經,工程進度大幅提高。領導高興之下加大預算,給文工團再添置小提琴大提琴手風琴揚琴黑管薩克斯等,還破天荒為團裏配置一部珠江120相機。於是林奇又多了兩項兼職:小提琴師和攝影師。練霍曼等大師的小提琴練習曲和研究黑白光影技藝,成為他每日必修的功課。

舞蹈隊有一群漂亮姑娘,其中來自夾江縣城的小韓最招人注目,白皙的皮膚,黑漆般的眼珠,兩頰笑靨常開。她是隊裏的台柱,新疆舞西藏舞跳得工程隊的小夥子們心旌搖動,每次演出,隻要前三個節目中沒有她,台下的男人們肯定聒噪,大呼小叫她的芳名。17歲的林奇朦朦朧朧地喜歡上了這隻報喜雀,為她拍了許多劇照,春日在山野金黃的菜花地拍“她在叢中笑”;冬日拍她在皚皚白雪的山林中托腮凝思……一幀幀照片增添生活樂趣,姑娘對攝影師的好感與日俱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