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奇內斂的性格,悠揚的琴聲,強健的身軀使他有絕好的女人緣。而無數次的愛情傷害了他,自從古月的如煙散去,爾後婚姻的不盡如人意,他對異性的態度產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他視女性如佳肴,今朝有酒今朝醉,再沒有良心譴責,兩性交往中隻有肉體,沒有了靈魂。
高海拔的雲母礦有幾千職工,礦上有所子弟校。學校破舊,不大的校園裏有塊籃球場。籃球場後麵有一片茂密的樹林。一天傍晚,林奇背著他的小提琴去樹木裏,平常熱熱鬧鬧的球場,那天隻有一名姑娘獨自在練球,見林奇路過,她熱情邀請他參與。林奇並不擅長籃球運動,姑娘卻不嫌他動作僵硬,不時加以指點示範,倆人玩得很高興,林奇忘了到樹木裏去拉琴。
他們相識了,姑娘名叫蘭蘭,是礦子弟校的體育教師。山裏的女人很大膽,沒有城裏女人的彎彎繞,蘭蘭的率性讓林奇覺得十分刺激。他忘了自己是有婦之夫,已經有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兒。當然,地質隊員的家庭一般都不太牢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夫妻團聚就那二十多天,林奇不放過機會尋歡作樂。蘭蘭教了林奇打籃球,作為回報,她要求林奇帶她上山打獵。他們帶上獵槍和下套網具,有說有笑爬上海拔兩千多米的山嶺。穿過原始古樸的冷杉樹林,他們在鳥兒經常出沒的灌木叢張網下套後,又登上一段並不陡峭的山坡,密林離他們漸漸遠去。
太陽暖暖地照在山岡,綠色的草阪鬆軟柔情,不知名的花兒在綠草中迎風開放,吐出醉人的芳香。天當被,地當床,兩個年輕男女在這樣的環境下還能做什麼呢?況且林奇已經經曆了那麼多個女人,對於這一切,他早已駕輕就熟。
五
七月流火,厚厚的窗簾遮擋住了強烈的太陽光照射,室內像太上老君的煉丹爐,吊扇一直嗚嗚地轉著,林奇一身仍如水澆了一般。
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心,弟弟林衛給他寄來了一本雜誌,1980年第4期的《蘇聯文學》。這期雜誌是紀念列夫·托爾斯泰的特刊,其中的長篇小說《魔鬼》,林奇已經讀過不下十遍,甚至能完整背誦開篇引言:
“隻是我告訴你們,凡看見婦女就動淫念的,這人心裏已經與她犯奸淫了。”
“若是你的右眼叫你跌倒,就剜出來丟掉。寧可失去百體中的一體,不叫全身丟在地獄裏。”
“若是右手叫你跌倒,就砍下來丟掉。寧可失去百體中的一體,不叫全身丟在地獄裏。”
他把看過無數遍的雜誌卷成筒,握在手心,獨自在室內徘徊,內心似大海波濤在翻滾。
他心裏清楚,在家人眼裏,自己的個人生活已陷入十分糟糕的境地。他想起疼愛她的母親憂鬱的眼神,他懂得一貫敬重他的弟弟,專門寄給他這本雜誌的深意。反複讀下來,《魔鬼》中的男主人公葉夫根尼生命的最終結局已經牢牢烙在大腦。“砰!”他似乎聽到槍彈聲,看見了殷紅的鮮血,他打了一個寒戰。覺得透不過氣來,他走到窗前拉開窗簾推開玻璃窗,隻見鉛灰色的烏雲籠罩四野。
正在他內心備受煎熬的時候,妻兒意外地來到了。這天黃昏時分他回到了工地,“叮鈴……”徒弟去接了電話,“師傅,嫂子的。”他放下檢修工具,脫下滿是油汙的帆布手套,從徒弟手中接過話筒。玉兒要帶女兒前來探親,明天就出發。
第二天,他向隊長請假去了縣城。一路泥石流堵車,他孤零零地在縣城車站等到晚上十點,才接到妻子女兒。
林奇去工棚外給母女燒熱水,大半年沒見過爸爸,女兒像隻喜鵲嘰嘰喳喳跳來跳去幫助添加柴禾,看到甜甜的女兒,他有些內疚,抱起女兒親吻,女兒小手上黑黢黢的柴灰,一不小心弄在父親臉上,父女兩張臉都成了花貓。
玉兒看著沉默的丈夫,以女人特有的敏感,她心裏感到了不安,感到了異樣。想起幾年前朋友苦勸的順口溜,“嫁人莫嫁地質郎,黑夜長長守空房。望穿雙眼盼回家,帶回一包油衣裳。”她感覺委屈,鼻子酸酸的。
黑夜像鍋底,疲倦的女兒在倆人中間睡得很沉很香。夫妻倆各睡一旁,各自都有著一番心思。女人伸手摸到男人的臉,林奇明白女人的意思,他起身來,輕輕抱起熟睡的女兒與自己換了一個位置,主動給妻子說了蘭蘭的事情。深受蘇聯文學浸染的林奇,一心表示懺悔,並還為自己的懺悔感動著。
但他得到的是長時間的沉默。
接著她像發怒的母獅撲上去又抓又打。林奇如夢初醒,從感動中回到現實,一下覺得自己的懺悔有多麼的可笑。他冷冷地伸手攔住她:行了,睡吧!
從那天晚上過後,夫妻間如隔著一座冰山。白天林奇帶著女兒玩耍,妻子無語地跟在後麵,夜晚倆人將女兒放在中間,倆人各睡一旁。這樣的冷戰持續了十天半月後,一個夜晚,玉兒終於忍不住發作了,她嚎啕大哭,對男人又抓又罵,指著男人惡毒地咒罵,“我要你不得好死!”林奇本來就厭惡她的任性專橫,火冒三丈,抬手給了女人一個耳光,親了一下嚇得大哭的女兒後,就出了工棚。背後女人不停地咒罵的惡毒語言,像一枝枝毒箭射入他的心窩。
啟明星還掛在天上,薄霧從河穀緩緩升起,山林的鳥兒在拂曉已開始亮開嗓子歡歌。那天是周日,那天是豔陽天,那天直到晚上他沒有回家。玉兒在怨恨和不安中過了一夜,第二天中午才走進隊長辦公室,說林奇不見了。
隊長緊急派出二十幾名身強力壯的工人,迅速出發到河對岸的山上尋找。
山高林密,坡陡坡滑,焦急的工友們放開喉嚨喊叫,驚得野兔撒腿四處逃竄,驚得成群的歸鳥離枝噗噗飛向天空。
落日鎔金,晚霞滿天。在一處又陡又窄的小徑,人們發現了仆倒在地的林奇。獵槍在坡下十幾米外的草叢中,子彈從右肩胛骨下麵上穿過頭部太陽穴,頭上的血已經凝固。血色黃昏的晚霞裏,林奇臥姿頭向前,身後有十幾米的血痕,生命終止前的最後掙紮留下的血跡非常刺目。徒弟蹲在地上捧起他的頭,他圓睜二目,嘴唇微翕,似乎有話要說。徒弟默默地為師傅合上雙眼。
六
第三日,林奇的父親和弟弟從老家趕來奔喪。
刑偵大隊長向死者家屬陳述調查推斷:林奇黃昏回家途中,右手提槍,坡上滑了一下,人的重心失去平衡,槍的背帶掛著路邊的矮小樹樁,樹杈恰好掛著了扳機,於是發生令人意想不到的悲劇。結論是自己誤傷斃命。
林衛專門去勘察了現場,那條林間陡峭的小徑上全是豌豆大小的砂粒,踩上去很滑,倒下的地點確實有小樹樁,但無論持槍者怎麼晃動,子彈射入的角度都不太可能從右肋穿至太陽穴。林奇所走的小徑右邊是一個大斜坡,斜坡是密密的灌木叢,弟弟小心翼翼躲在灌木叢裏,路人根本不易發現,隻有這裏仰射才可能形成那種彈道角度。即便他要自戕,直接對著太陽穴豈不更簡單?再說臨終前艱難爬行的十幾米、那永不瞑目的慘狀如何解釋?
林衛知道哥哥有寫日記的習慣,在裝著許多機械維修書籍的木櫃裏,弟弟看到了送給哥哥的那本《蘇聯文學》特刊,雜誌封麵已經被揉得邊角發皺,書頁上有燒焦的小洞,顯然是工地停電的時候,秉燭夜讀留下的痕跡。箱底果然有三本日記,一本殘缺的軟麵抄,扉頁貼著蘭蘭的照片,還有蘭蘭寫的“贈給親愛的奇哥”等話語,一本厚厚的工作記錄本記的是林奇與古月刻骨銘心的愛,另一本硬麵抄,隱約記著林奇的其他情事。日記應該不止這三本,弟弟問嫂子其它日記的下落,回答是“不知道”,弟弟知道那是嫂子心懷怨恨,他心裏甚至把哥哥的死與嫂子的怨恨聯係在一起作過種種猜測,但隻能是猜測了。
林衛手中捧著那本《蘇聯文學》,想起葉夫根尼擺脫不了心魔,托爾斯泰最終給讀者兩個結尾,一是他開槍自殺,二是開槍射殺情人。哥哥他會不會效法葉夫根尼,一了百了?弟弟很後悔給哥哥那本雜誌。
“你大伯真是生不逢時啊,在那個畸形的時代,他像一顆耀眼的星辰一般升起,又注定要在那個壓抑人性的歲月隕落……”林衛向兒子介紹著家族中他還從未見過的一員,感慨萬端。
起風了,鷹見愁繚繞的祥雲逐漸散去。告別林奇曾經生活過的地方,父子倆在門衛十分警惕的監視下,在石膏礦廠區轉悠了一圈,年代久遠的故事讓他倆腳步有些沉重。
車上,兒子提議,“我們去一趟大伯去世的那個地方”。
“去吧,這樣濃霧迷漫的天氣特別適合懷念他。你大伯的一生,就是濃霧迷漫的一生。”林衛悵然應道。
責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