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和二嬸跟呈田村那些一天到晚和泥土打交道的農民一樣,因小時候家裏窮,沒有讀過什麼書,鬥大的字不識幾個,因此,就把讀書識字的希望寄托在了孩子的身上。堂弟是二叔家的大兒子,長得大頭大腦的,挺招人喜歡。小時候,我們經常在一起玩,上山抓鳥,下河摸魚,做哪樣事堂弟都是一把好手。上學的時候,他的學習成績也很不錯,從一年級到四年級,都是班上的前三名,就連任課的許老師都說他要是好好學的話,長大了是個可塑之材。但在四年級那年,有一次他和班上的一個男同學打架,用鉛筆尖將人家的肚皮戳破了,痛得那個同學“哇哇”亂叫。同學和老師都嚇壞了,同學的家長找到學校,興師問罪的樣子。老師就把堂弟的父親、我的二叔找了去,當著二叔和同學家長的麵,狠狠地批評了堂弟。堂弟知道闖了大禍了,低了頭,一副知錯就改的樣子。二叔看了看那個同學的肚皮,又看了看堂弟的熊樣,想這樣下去還得了,今天你敢用鉛筆戳人家的肚子,明天說不定就敢用刀子將人家的肚皮劃開,以後說不定還會做出什麼更讓父母擔心的事情來。就當著老師和同學家長的麵,狠狠地教訓了堂弟一頓。二叔還不解氣,順手抄起一根壞掉的掃帚柄就打,打得堂弟在學校操場上亂滾,邊上圍滿了看熱鬧的學生。後來,連同學的家長都看不過眼了,走上前去奪過二叔手裏的掃把柄,說,好了,好了,打也不是個辦法,又對堂弟說,同學之間要好好地一起玩,以後再不要打架了。

第二天,堂弟就不去上學了。老師見他沒有去上學,先是問同學,同學都說不知道。放了學老師就來問二叔,昨天你是不是把他打重了,生病了?二叔說,沒有啊,怎麼,他沒有去上學?沒有啊,老師說著,算是告知了家長,他的任務也就完成了,又交待了一句,明天叫他去上學,就回學校了。身後立即傳來二叔火爆爆的怒罵聲,兔崽子,看我找到了不打斷你的腿。二叔一邊罵著,一邊對二嬸說,這個孩子越來越不像話了。二叔開始滿世界地找堂弟,先是在村子裏找,找遍了,沒有。又到田野和村邊的小河裏去找,也沒有,最後,滿山滿地都找遍了,還是不見堂弟的影子。

兔崽子,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呢?眼看著天要黑了,依然不見堂弟的影子。二叔撓著頭皮擔心地說,這個孩子總不會出什麼事吧,接著他又氣惱地對著降臨的夜幕說,我就不信你能跑到天上去。

二保是村裏的棉花匠,二十多歲的年紀,算是村子裏腦子比較活絡的人物。學得彈棉花的手藝,帶著徒弟三春,挑著一擔彈棉花的工具,經常在周邊的幾個村子裏轉悠,哪裏有事就到哪裏做。要說彈棉花,主要的是兩張弓,兩米長的樣子,弓是用上好的梨木或硬雜木彎成,弦是用老牛的筋做的,繃在弓上,用手指頭一撥,“嘣——”地一聲脆響。彈棉花時,兩個如手榴彈似的木錘,砸在牛筋做的弦上,發出清脆的“嘣嘣嘣——嚓”節奏鮮明的聲音。弓的作用是將棉花彈鬆和彈均勻。那時候的人家都不怎麼富裕,彈棉花的時候,要把一些舊棉絮拆了,摻進新彈的棉花裏,就需要先將舊棉絮彈鬆了,才可以和新棉花摻和在一起。將舊棉絮彈鬆的手藝在弓上,好的彈花匠棉絮彈好了,讓人看不出是摻了舊棉絮的,彈出的棉花既勻稱又不浪費材料。弓是師傅一張,徒弟一張。師傅和徒弟都在身上紮了一根腰帶,將背在後背上的弓固定住,然後將牛筋做的弦平放在鋪好的棉花上,將事先掛在耳朵上的口罩拉好,遮住口鼻,不讓棉塵吸進體內。做好了這些準備工作,師徒看起來就像兩個隨時準備出征的戰士了,有些威武。師徒倆用手上的木錘對準要彈的棉花,不停地敲打手上的弓弦,師傅和徒弟一唱一和,便“嘣嘣嘣——嚓”地錯雜彈起來,那“嘣嘣嘣——嚓”的聲音會從彈棉花的這一家傳出去,跑出院牆傳得很遠,以至外麵路過的人,聽著熟悉的彈棉花聲音,就要說一聲,某某人家在彈棉花了,什麼時候,我家也彈兩床棉絮呀。有等不及的就要特地轉到這家來對了二保邀約彈棉絮的時間。這時,“嘣嘣嘣——嚓”的聲音就會暫時停下來,二保就要摘下嘴上戴著的口罩,用手指頭掐算著排出給他家彈的時間。那人是鄰村的,和彈棉花的東家是熟悉的,嘴裏對二保說著“就這麼定了”,一邊和東家拉閑雜,女兒出嫁,兒子結婚,那是要準備兩床棉絮,不然的話,給人說閑話。臨告辭,還不忘提醒二保一句,又對東家大爺或大媽笑笑,就有了怕那一天二保不到,有東家作證的意思。屁顛屁顛著走了,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東家也要高聲地對他說一聲,慢走,以顯示出主人的客氣,彈棉花的聲音像放錄音似的重新響起。再是碾盤,碾盤也是兩個,師傅一個,徒弟一個。棉花彈鬆鋪均勻以後,師傅和徒弟一人拉著絲線的一頭,在棉花上拉上紅紅綠綠的絲線,那些絲線像一張網將整床棉絮網上,然後再用碾盤壓。碾盤是越重越好,棉絮壓磨得結實均勻。一般的,也就二三十斤,再重的就不利於搬動了,也是用上好的梨木做成,直徑大約一米,二三寸厚。上麵有握手的柄,形狀如普通人家的鍋蓋,隻是碾盤要顯得厚實得多。碾盤可以用手握了把柄碾壓,也可以整個人站在上麵碾壓。碾壓棉花的時候,小孩子最喜歡看了,站在碾盤上碾壓棉花的大多是徒弟,為了顯出所學的本事和輕鬆的樣子,徒弟在雙腳踩住碾盤碾壓的時候,隨著腳底下碾盤在棉絮上的緩緩移動,還用手在頭頂上做出一些滑稽的動作來,引得觀看的大人和小孩陣陣發笑。那樣幹活既輕鬆愉快,又不吃力,碾壓出的棉絮結實耐用,東家喜歡。

每年的下半年天氣轉冷或臨近過年,村裏的小夥子要結婚或姑娘要出嫁,置辦嫁妝和添置床上用品,都少不了棉絮。那段時間,彈棉絮的生意就特別的好。一家的棉絮彈好了,跟東家結算完了賬,雙方客氣著又轉向了下一家。二保和徒弟一頭挑著弓,一頭挑著碾盤,顧不得滿頭滿腦和全身的棉塵,更顧不得休息,又邁開腿到下一家去彈棉絮了。那時候不興廣告什麼的,但二保和徒弟那滿頭滿腦及滿身的棉塵,還有那一副擔子,便是最好的廣告。

堂弟找到二保,接過他肩上的擔子說,我要跟你學彈棉花。二保愣住了,不認識似的看著堂弟,你不是在讀書嗎?畢業了?堂弟說,書有什麼讀頭,不讀了,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二保說,那怎麼行。二保看他人挺聰明的,倒是越看越喜歡,做師傅的都喜歡聰明能幹的徒弟,就如老師喜歡好學生。比三春強,二保肚子裏估摸著,就問堂弟,你老子娘同意不?堂弟說,要他們同意幹什麼,我同意就行。二保馬上接回擔子,搖著手說,那不行,那不行,沒有和你老子娘說好,收了你,他們非拆了我的骨頭不可。三春挑著擔子站在一邊幸災樂禍地望著堂弟笑,樣子有些傻。

堂弟是個強脾氣,認準的事就非做不可。他跟著二保,從東家跟到西家。二保被他纏得沒有辦法,就跑來跟堂弟的父母說,他非要跟我學彈棉花,趕都趕不走,你們看怎麼搞。二叔和二嬸正在為堂弟的不知去向煩躁著,聽說在二保那裏,一顆提著的心放了下來。但他們不同意堂弟學彈棉花,要他繼續讀書,說小學都還沒有畢業,學彈什麼棉花。堂弟卻死活不肯,一副不學彈棉花學也不上的架勢,鐵了心要跟二保學彈棉花。二叔和二嬸見勸不轉來,隻好發了狠說,去吧去吧,死在外麵算了,我們不管了,也無法管了。

後來,堂弟真的有好幾年都沒有回家,二叔和二嬸為自己這句憑空說出的狠話後悔了好幾年。特別是二嬸,想堂弟的時候,就在家中找一個無人的地方,用自己粗糙的手狠狠地刮自己的嘴巴,說都是這張嘴啊,不會說話,硬生生將兒子說走了。說一句刮一下,直將一張瘦臉刮成了紅彤彤的胖臉。二叔看著眼睛一紅一紅的,有淚滴在眼眶裏滾來滾去。

從此堂弟便活躍在“嘣嘣嘣——嚓”的響聲裏,跟著二保走東家、闖西家,倒也落得悠閑自在,很快就適應了彈棉花的日子,成了二保彈棉花的一把好手。二保活絡,堂弟也活躍,兩人在一起便有說不完的俏皮話和出乎意料的舉動,幹起活來就顯得輕鬆活潑。一次給一戶人家彈棉花的時候,二保的眼睛老是一閃一閃的,總走神。原來他是看中了東家的大女兒,又不好意思表示,急得心裏跟貓爪抓似的。結果彈好棉花,給棉絮鋪拉紅綠線的時候,那線就老是拉不直,拉得跟走醉步似的,歪歪扭扭的。堂弟看在眼裏,眼睛子一轉,馬上拍打著自己的腦袋瓜說,哎喲,我今天身體不舒服,手老抖,拉出的線總是不直,不能要,不能要。他馬上跑過去將東家的大女兒拉過來,說,做做好事,幫個忙,幫個忙。二保感激地看了堂弟一眼,和東家的大女兒兩個紅著臉認真地拉著紅綠線,那線就拉得橫是橫,豎是豎,又整齊又好看,兩床棉絮拉下來,心裏就相互有了對方,婚事也就成了。

二保結婚的時候,按照習俗,一定要堂弟?雞簍,說他倆的婚事是堂弟牽的線,堂弟就是媒人。這回輪到堂弟臉紅了,你想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做了媒人婆,眾目睽睽之下?著雞簍,裏麵是兩隻雞,一公,一母。那步子就邁得有些扭扭捏捏又驚驚詫詫,跟演戲似的,驚得簍裏的兩隻雞一下一下地向雞簍的壁上衝撞,惹得看婚禮的人拍手的拍手,捧腹的捧腹,都笑得喘不過氣來。

二保和堂弟的關係就在師徒上近了一層,他們在給東家做事的時候是師徒,平常的日子就是兄弟了。逢年過節的時候,親戚可以不去,師傅和徒弟家是非去不可的。平時幹農活的時候,要是師傅家有忙不過來的事,或是徒弟家有需要幫忙的地方,那是相互間非去不可的。

逢年過節,要是看到哪一天,二叔和二嬸又是殺雞又是殺魚的,肯定是堂弟的師傅要來。他們會鄭重其事地燒一桌豐盛的好菜,打了好酒,請來村中喝酒的高手作陪。二保當然是坐在上首的位置,全家都要把二保服侍好。二保別看年紀不大,但一年到頭走南闖北的,見識廣泛,腦子活絡,往上首一坐,就像個菩薩,接受其他人的朝拜了。這一天,酒桌上的氣氛盛況空前,那勸酒猜拳的聲音幾裏外都聽得見,比平日裏彈棉花的聲音還響。二保再有多大酒量也是要醉的,誰叫他是菩薩呢,那樣二叔和二嬸見了就高興了,把堂弟交給二保他們就放心了。

二保結婚以後,就有了家了,有了家的人,有時候難免顧了家,就顧不了生意了。有時候,堂弟看二保那拿弓掄錘的手彈棉花彈得很吃力,有時還不免氣喘籲籲,就要笑話他,力氣都用到嫂子身上去了吧。這時候,三春又要嘿嘿嘿地傻笑,堂弟就要用手撩他,說笑什麼呢。東家有時也要參與進來,發表一通過來人的感慨。說得堂弟和三春臉上臊臊的,二保就要用手來摸他們的雞雞,看看硬了沒有。堂弟就一把將三春抓了送給二保,自己則乘機跑掉了。

師徒也經常地在一起談一些生意上的知心話。有一次,師徒三個一邊給人家做事一邊說著閑話的時候,二保就對堂弟說,要是開個棉絮店,自己買棉花來彈,然後向人家出售棉絮,不知生意好不好?堂弟想了想馬上接口說,好啊,那樣既可以省了東跑西顛的時間,又可以同時賺買棉花和彈棉絮兩道工序的差價錢。其他人要買棉絮都到你這裏來,那樣又可以少了在外麵和竹溪村彈棉絮老歪的競爭,而且做得好的話,還可以把老歪那一部分生意順帶過來。

他們真的開起了棉絮店,棉絮店就開在二保的家裏。師徒三人起了興致就拚命地彈,牛筋彈壞了一根又一根,棉絮也就在二保家的倉庫裏一床一床地疊高起來。一天到晚呈田村的上空都響著“嘣嘣嘣——嚓”的彈棉絮的聲音,那聲音就像他們三人譜寫的致富曲,在錄音機裏一遍又一遍地播放,聽得村人的心裏癢癢的。二叔和二嬸聽了都說:他要是一心一意地跟二保學一門手藝倒是不錯,賣田賣地不賣手藝。

眼看著棉絮堆成了山,光靠村裏和鄰近的村莊買,很有限,一年能賣幾床棉絮?二保望著堆積如山的棉絮正在想著辦法,堂弟說,要不我試著挑幾床棉絮出去賣賣看,要是好賣的話,就挑著到外麵去賣,說不定還可以隨行就市賣個好價錢。二保看堂弟說得真誠,人也靈活,就說,倒也是個辦法,你在外麵賣,我和三春在家裏彈,雖說你是徒弟,但年終也給你分成,不會虧待你的。堂弟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