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休息日,堂弟就要和姚誌一起上街去玩。姚誌就是堂弟在廠門口遇到的那個給他作保的小夥子,和堂弟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姚誌是當地人,熟悉當地的情況,堂弟經常跟著他到處轉,堂弟在轉街的時候卻一直留心著,希望有新的發現。

一天,他們正在街上轉著的時候,碰到了一個人,堂弟想,此人好麵熟,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再一想,他馬上撒腿就追了上去,從後麵一把將那人抱住了。姚誌還沒有反應過來,隻是機械地追了過去。那人拚命地掙紮,嘴裏說著幹什麼,幹什麼。姚誌趕到的時候,堂弟一邊抱著那人不放,一邊說,就是他騙了我的棉絮。

姚誌用當地話跟那人說,他是我的朋友,為了尋找被你騙去的那二百條棉絮,一路找到了這裏,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靠乞討度日。後來還是童老板收留了他。姚誌以為他的話會感動那個被堂弟抱著的人,誰知他卻一口否認,說根本就不認識堂弟。搞得堂弟都懷疑起來,難道認錯了人?再一看,明明是他啊。堂弟說,你就是走到天邊,我也認得的。

姚誌說,那棉絮還不是他的,是他的師傅的,你要是不給他錢,他不好向師傅交代,他找你都找了幾年了。那人卻一口否認,沒有的事,我不認識他。

堂弟火了,對準那人的麵門就是兩拳,打得那人滿麵流血。那人一邊用雙手捂著麵門,一邊對著街道上走路的人大聲喊著,打死人了,攔路打劫呀。姚誌對堂弟說,要不將他送到派出所去,看他給不給錢。去就去,老子怕你們,那人嘴強著,被他們一左一右挾帶到了派出所。

一到派出所,姚誌和堂弟正要找人來處理,那人卻嚷嚷著,吳所長,吳所長,結果從一間屋子裏就走出了吳所長。吳所長看了那人一臉的血問,打架了?那人說,今天真倒黴,在路上憑空被人打了,我都不認識他們。不會吧?吳所長一邊說著,一邊示意他們進屋去做筆錄。

進到屋裏,堂弟問那人講好了沒有,那人以為堂弟又要打他,就凝住了。堂弟說,所長,三年前,他騙了我二百條棉絮,今天被我在街上當場抓住了。棉絮?所長看著堂弟和姚誌。是的,棉花絮,姚誌補充了一句。他們血口噴人,我不認識他們,那人一邊用紙擦著臉上的血,一邊說。有證據嗎?所長問。堂弟說,證據沒有,但我認識他,跑到天邊都認識的。沒有的事,聽他們瞎說,那人說,我都不認識他們,憑空給打兩拳,你說冤不冤?就是燒成灰我也認識你,今天在派出所裏你還不老實,堂弟說。

好了,你可以走了,所長指了指那人。那人卻不依不饒說,他們打人,看,把我打成這樣,不處理不行,那人指著自己的臉說。

堂弟說,他不能走,我找了他三年,今天好不容易在街上碰到,說著堂弟就要去拉他。放下,放下,所長指著堂弟說,堂弟拉著那人死也不放。你們怎麼能這樣,二百床棉絮啊,堂弟的喉嚨裏起了悲聲。所長對另一個警員示意了一下,警員走過來將堂弟和那人一把拉開,那人馬上朝門外跑去,堂弟要去追,警員卻一把將堂弟抓住,說你不能走,打人的事還沒有處理呢。

一副冰涼的手銬銬住了堂弟的手,結果堂弟以打人的罪名被拘留了。本來所長也要拘留姚誌,姚誌一再說他沒有打人,堂弟也說他沒有打,人是他打的。

姚誌馬上回到廠裏將堂弟被拘留的消息告訴了童廠長,經過童廠長到公安局和派出所活動,堂弟被拘留了三天就放出來了,公安局和派出所要童廠長保證堂弟出來以後不再犯事。

堂弟從拘留所出來,氣得不得了,說是要告派出所。童廠長說,千萬別做蠢事,要不是我,你得老老實實在裏麵呆七天。童廠長說,你的事我也問了派出所了,派出所說要有證據才能抓人,光憑嘴說沒有證據怎麼能抓人呢?人家抓你是有證據的,那人流血的臉就是證據。

堂弟就覺得有一口氣窩在了心裏麵。是啊,都怪他當時太相信人了,就連一張收到棉絮的字條都沒有叫他打。自己一心一意尋找,現在找到了,反被人家耍了一把。

怪隻怪自己不懂法啊。

這以後,堂弟就下決心自學法律。

二百條棉絮已經沒有了指望,但堂弟的麵前卻經常地飄浮著一縷縷釅釅的餜香。餜原本是用麵粉做皮,麵皮裏麵包有餡,餡有素的也有葷的,做成圓形或方形,然後放在鍋裏蒸熟或燙熟吃的一種尋常食品。母親平時在家裏就經常地要做餜給他吃,上山下地,帶幾個當點心或午飯。堂弟的心中卻怎麼也忘不了他剛到永康時,那個婦人給他的那個餜。

下班或休息日,堂弟除了看書,就是喜歡出去逛街。逛街的時候,必要到那個婦人的餜攤上去買個餜吃,堂弟發現這種餜跟家鄉傳統的餜不一樣,是方形的,大小差不多,價格比我們這邊貴,卻因味道好,買的人很多。堂弟就想,要是把做餜的技術學到手,在家鄉的市場上一定很暢銷,那比給別人打工強多了。堂弟和那個婦人已經很熟悉了,就問她的餜怎麼這麼好吃,有什麼秘訣,他很長時間沒有回家了,想回家去做給母親吃,給家人一個驚喜。做餜的婦人開始不肯講,後來見堂弟在機械廠裏做事,她忙不過來的時候,堂弟又主動幫她的忙,還說是要回去做給母親吃。就說難得他一片孝心,便將做餜的秘方透露給了他。

堂弟說,夜深人靜的時候,多少次他從睡夢中回到了呈田村,回到了二保的家裏。這時,馬玲抱了大喜,身邊站著二保,問他棉絮找到了沒有?他聽了馬上掉頭就跑。頭腦裏經常地要閃現出二百條棉絮,有時是找到了,高興得不得了,棉絮又突然不見了,他懊惱的樣子。

那二百條棉絮像一座山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有一天醒來,堂弟忽然就下了決心,辭職回家。

縣城邊上的菜市場,流動的人多,堂弟選了一塊空地,一把大的廣告傘一豎,既遮陰又擋雨。再放上一張桌子,一個燙餜的大爐子和鍋,一個餜子攤就擺上了。

堂弟的餜與別人的餜是不一樣的,表麵上看,別人的餜是傳統的麵皮包醃菜,包蘿卜丁,或包韭菜、南瓜等餡料,做成薄而圓的肉餜,肉則是肥肉,賣一塊錢一個,是包什麼餡料就叫什麼餜。如果餜裏包的是醃菜,就叫醃菜餜,包的是南瓜,就叫南瓜餜——堂弟的餜品種單一,就是肉餜,肉則有瘦有肥,餡裏除包肉就是包幹漬菜,最主要的是配方,那是隻有堂弟才知道的。餜做成四方形,有別於傳統的圓形,賣二塊錢一個。

開始,堂弟還擔心家鄉人的口味,怕不習慣吃肉餜,價格又比當地的餜貴,擔心沒有人買,後來他才知道這種擔心是多餘的。堂弟的餜確實味道好,吃過堂弟做的餜的人,再不會光顧第二家餜攤。沒事的時候,我也喜歡到堂弟的餜攤上去坐坐,看他忙得很,生意真的很好。堂弟說他的餜吸引人關鍵在裏麵的配方,我說配方真有那麼講究嗎?當然了,堂弟說。我說都有些什麼講究呢?堂弟神秘地一笑說,那是商業秘密。

堂弟的餜生意越做越好,供不應求。他每天晚上做好麵粉,一個人忙不過來,又雇了兩個徒弟,每天淩晨三四點鍾就起床,起早落夜地做幾十斤麵粉,在餜攤前一站就是一整天。

堂弟的餜生意好,引起了周邊許多做餜人的恐慌,他們紛紛效仿堂弟的餜,雖然外表做得很像,看起來可以亂真,但他們一次次都失敗了。人什麼最叼,嘴最叼,什麼東西隻要一上嘴馬上就能分辨出來。市場上的生意開始了一邊倒,堂弟這邊忙得要死,而其他做餜的人卻閑得慌。

有些人就開始討好堂弟,說給堂弟錢要堂弟教他們做餜的秘方,還說要多少錢叫堂弟開句口,隻要不是獅子大開口,多少錢他們都認。許多買餜的人都說不能教他們,教會了他們,就是砸了自己的飯碗。

堂弟說,這個道理他懂。

但有一天,一個叫老五的人卻乘堂弟上廁所的時候,買通了堂弟的兩個徒弟,從堂弟的餜攤上摘了一坨揉好了的麵粉去。堂弟做餜的秘方就泄漏了,他卻蒙在鼓裏,直到他發現自己的餜攤上的生意突然減少,而那個叫老五的人的餜攤上的生意突然好起來,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叫徒弟到老五的餜攤上去買了一個餜來品嚐,眉頭當即就皺了起來。收攤,他對徒弟說,不做了,兩個徒弟你望我,我望你,顯得有些心神不定。

堂弟回到在城裏租住的房子裏,卻將兩個徒弟一邊房裏關一個,他在堂前來回地踱著步,踱著,踱著,他突然地拿起紙和筆,先到一個徒弟的房間裏指指對麵的房間輕輕地對他說,他什麼都說了,你把詳細經過寫一下。徒弟的眼淚就下來了,馬上從身上的口袋裏掏出一疊錢來說,他也收了。他又跑到另一個房間裏對那個徒弟指指對麵的房間說,寫吧,他什麼都說了。這個徒弟的眼淚也流下來了,也掏出了身上的錢說,他也有。

堂弟將錢還給了兩個徒弟,拿了徒弟寫的餜的秘方泄密的經過材料,到縣法院以偷竊商業秘密起訴了老五,結果法院判老五輸了,老五也同意和解,賠了堂弟二萬塊錢的經濟損失。

堂弟拿到老五的賠款後,心裏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老五是縣化工廠的下崗職工,一個大男人,沒有特長,沒有企業肯要他,隻好窩窩囊囊地到市場上來做餜。不想,堂弟一來,他的餜就隻有擺在麵前看的份,總也賣不出去。他於是就耍了個小聰明,收買堂弟的徒弟,偷到了堂弟的做餜秘方,沒想到偷雞不成蝕把米,一下子反賠去了二萬元。

堂弟還知道身邊這些做餜的人都是一些企業裏的下崗人員,他們的遭遇和老五差不多,有的還是夫妻雙雙下崗,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張口要飯吃,開門要用錢。沒想到如今做餜也不是那麼容易了,如今的餜裏也融進了科技含量。

堂弟的餜官司雖然打贏了,心裏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想起棉絮被騙和在浙江打工尋找棉絮老板的經曆和在市場上做餜的日子,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五味雜陳。

一天,堂弟的餜攤前突然來了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是大喜,長得十分可人,女的是馬玲,他們不知跟堂弟說了什麼,堂弟馬上將生意交給了徒弟打理,跟著他們離開了市場。

堂弟再回到市場的時候,卻突然說不做餜了。許多人都無法理解,堂弟在攤位前擺出了一塊小黑板,上麵寫著:願意跟我學做餜的,晚上到工人文化宮去聽課。條件是下崗工人,憑下崗證免收學費。

市場上買餜的人,一下炸開了鍋。有人用手摸堂弟的頭說你是不是發熱哦。也有人說堂弟腦子不清的,有人幹脆罵他神經病,堂弟一概不做聲。就連那些做餜的下崗工人也是將信將疑地對著堂弟寫在黑板上的文字看了又看。

堂弟還找到了做餜的老五,說現在你也得到了做餜秘方的小紙條,已經沒有什麼秘密可言了,說著硬是將老五賠的那二萬塊錢還給了他。老五一條硬漢子,竟然在堂弟的麵前流淚了。

堂弟忽地從市場上消失了,許多去買餜的人雖說在別人的攤位上同樣買到了堂弟教他們做的餜,但他們依然都替堂弟惋惜,說堂弟的做法真是令人費解,如今這個社會,誰還嫌錢多呢。

堂弟回到了家鄉,家鄉這些年的變化也很大。他就在呈田村的交通要道上將原來二保家的棉絮店改成了百貨店,交給馬玲管理。他就坐在小店的門口賣餜,是那種城裏市場上賣的永康餜。在小店和餜攤前跑進跑出的是大喜,明年就要上學了,不時地拿起一個餜放在嘴上咬著。店裏麵坐著二保,前幾年不彈棉花了,有一次他上山去砍樹,不小心被樹倒下來砸壞了腰,成了永遠直不起來的殘疾人。家裏堂前的牆上掛著彈棉花用的兩張弓和兩個磨盤,二保經常拄著拐杖站在那裏,一站就是半天,眼裏常有渾濁的淚流下來。堂弟依然叫他師傅,當地有句俗話: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堂弟答應過馬玲,要像待父親一樣的待二保。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