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弟就每天挑著棉絮到各個村子裏去晃蕩,開始的時候跑得近,挑的棉絮也不多,六條的樣子,用塑料紙包了,既防外麵的灰塵又防天上的風雨。棉絮又不重,堂弟挑著晃晃悠悠的,一邊扯著嗓子喊:棉絮,誰家要棉絮,一村一村的喊著。後來跑的路遠了,堂弟挑的棉絮就多起來,棉絮體積大,卻不重,挑在肩上依然輕飄飄的。快出村口了,遠遠看去,就像兩個大棉包在走。
二保結婚好幾年了,馬玲的肚子還是平坦坦的,二保的父母私下裏的臉色就不好看,在院子裏分鴨食的時候,就對著院子裏的一群鴨子說,生蛋的鴨吃那點,不生蛋的鴨子也是吃那點,明天把那隻不生蛋的鴨子殺了,給二保補補身子,說著就用眼睛的餘光看馬玲。馬玲就像欠著他們家什麼的樣子,臉一紅就進了裏屋,再也不見出來了。
堂弟賣完棉絮以後,家裏也不去,就呆在師傅家裏,幫師傅家做事。師傅光知道彈棉絮,山上田裏的活都不做。結了婚以後,自然都是馬玲做,但農忙時節,馬玲做不過來的時候,堂弟便自告奮勇地搶著做。堂弟是個樂天派,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馬玲由於在家中長輩和二保的麵前有些壓抑,隻有跟堂弟在一起的時候,臉上才有昔日做姑娘時的笑容。
有時候,做著山上或田裏的事情,做著做著,堂弟就要癡癡地對了馬玲的屁股或胸脯看。馬玲有時不注意突然地回過頭來,發現堂弟在偷看她。堂弟的臉就一紅,跟關公似的,馬上別過去繼續做手裏的事。馬玲的臉也禁不住地一紅,胸口像揣了兩隻兔子,“撲騰撲騰”跳個不停。
休息的時候,馬玲對堂弟說,給你介紹個對象好不好?堂弟說,那對象跟嫂子比怎麼樣呢?馬玲說,肯定比嫂子好了,嫂子是什麼,一隻不生蛋的公鴨子,討人嫌。堂弟望著遠處的天空說,嫂子一點也不討人嫌,我找老婆就要找嫂子這樣的。馬玲就撿地上的石子打堂弟,堂弟卻不跑,堂弟走過去一把將嫂子按倒在地上。馬玲喊救命,喊著,喊著,那聲音就漸漸地弱下去。
以後,家中再有什麼事的時候,堂弟要幫著去做,馬玲就要說,不要老是叫堂弟上山下田的,也叫三春幫著做做,三春便屁顛屁顛地跟了去,做事比堂弟還賣力。
堂弟留在家中跟師傅彈棉花,思想老是集中不起來,有時候,師傅連喊了他幾聲,才回轉來。師傅說,你怎麼搞的,才賣了幾天棉絮,就神不守舍的,看來你的心是跑野掉了。是不是外麵有女朋友了?堂弟搖搖頭。身體不舒服就休息兩天,事情是做不完的,二保說。馬玲回家的時候,堂弟馬上又變得有說有笑起來,還經常開三春的玩笑,扒三春的褲子,嚇得三春提了褲子滿院跑。有一次,堂弟乘三春午休的時候,用繩子將三春的屌係在床板上,害得三春醒來後猛地拽得生痛,捧著屌滿世界轉圈喊痛。二保和馬玲說堂弟玩過頭了,搞不好要出人命的。堂弟卻笑得岔了氣,對了三春說,再不敢了。三春苦著臉一臉嚴肅地對堂弟說,我不管,壞了你負責。
第二年的春天,馬玲的肚子竟一天天地大了起來。這可喜壞了二保的父母,他們把馬玲當重點對象保護起來,山上和田裏的事,再也不讓馬玲去做了,都是叫堂弟和三春去做。堂弟和三春像兩隻小老虎,做起事來總是很起勁。村裏人都說,二保,你兩個徒弟找好了,像家裏養了兩條牛,說得堂弟和三春一驚一乍。
這年的下半年,堂弟出門賣棉絮去了。
馬玲生下了一個八斤重的兒子,取名大喜,二保家裏像過年一樣天天笑聲不斷。
堂弟腿勤人活絡,挑著棉絮走了一村又一村,過了一店又一店。走的村莊多了,在賣棉絮的路上,結交了許多年齡相仿的朋友。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堂弟有時候在這個朋友的家裏吃頓飯,有時又在那個朋友的家裏睡一晚,後來幹脆搞個拖拉機,拉一車棉絮放到離村莊較遠的朋友家裏,慢慢地在外麵賣。因此,堂弟在外麵一呆就十天半月是常有的事。他再回村裏的時候,不是跟二保結賬就是來拉棉絮。
有一天,他從很遠的城裏回來,在跟二保結賬的時候說,運氣真好,遇到了一個買棉絮的大老板,浙江的,口氣硬得很,開口就要二百條,而且價格跟零賣的一樣。二保聽了也高興得不得了,爽快地說,好啊,那就搞二百條給他,隻要貨款一到手,我和你的分成不變。二保將家裏所有的棉絮一盤點說,還差三十條呢,就對正在奶孩子的馬玲說,叫三春明天馬上來,趕快加班,趕快加班。
堂弟走過來要逗大喜玩,馬玲卻一把將孩子抱起來向門外走去。
師徒三人的心裏都灌滿了蜜,沒日沒夜地加班,“嘣嘣嘣——嚓”的聲音也就沒日沒夜連續不斷地在呈田村的上空回蕩著,像一架永不停歇的手風琴。好不容易趕彈了三十床棉絮出來,師徒三人累得全身都散了架。堂弟和二保怕夜長夢多,顧不得休息,叫了車,裝著滿滿一大車棉絮,拉往城裏交給浙江老板。走的時候,二保一路豪情滿懷地將堂弟送到村口才戀戀不舍地回頭。
堂弟這一趟出去,過後卻很長時間都沒有消息,讓二保記掛得肚子裏都爬出了腳。那時還沒有手機,就連電話也是隻有郵電局和鄉政府才有。堂弟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可急壞了二叔和二嬸,更急壞了二保。二保和三春甚至急火火地跑到城裏去尋找堂弟,可哪裏有堂弟的影子。他們到處打聽堂弟的下落,該問的地方都問了,該跑的地方也跑了,都沒有堂弟的蹤跡。二保又隔三岔五地到二叔家來探聽消息,一到二叔家,二叔和二嬸就撲向他要人,跟瘋狗似的,搞得二保都不敢走二叔家的門口經過了。
二保損失了二百條棉絮,人蔫了,棉絮店也關了門。三春也失了業,就在二保麵前多事,說堂弟是不是在外麵碰著了女人,將二百床棉絮拉去討好她,開店去了。二保不耐煩了,問,你聽誰說的?三春撓著頭皮說,想的。想你個頭,二保不理他了。
二叔和二嬸依然隔三岔五地問他要人,搞得二保沒辦法,隻好住到丈母娘家裏去,依舊走村串戶彈棉花,三春也像條狗樣的跟了去。
其實,二保的心裏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他想著,想著,就把個簡單的問題想得複雜起來。要是堂弟與人勾結,合夥騙了他的棉絮,損失的是他二保。他又想,堂弟要是真的被人騙了,或是如村人所說,連人帶棉絮都不知下落,或是已經被人謀害了,那他二保是有推脫不掉的責任。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讓堂弟一個人去送棉絮,要是自己跟著一起去,或是叫個人和他一起去,就什麼事都沒有了。他是太相信了堂弟,也怪自己太粗心,可是世上沒有後悔藥。
村莊裏也是不寧靜的,有人說,堂弟多麼靈活的一個人,在學校裏就敢用筆戳同學的肚皮,會貼心貼肺地給二保做徒弟?肯定和外人勾結,搞了二保二百床棉絮跑了。也有人說,堂弟是將棉絮賣給浙江佬以後,身上帶著兩百條棉絮的錢跑了,滿天飛的一個人,找也是白找。還有的說,不見得,外人在付給堂弟棉絮錢的時候,突然起了黑心,將堂弟殺死埋掉了……關於堂弟的種種傳聞,隨著堂弟的突然消失,在呈田村傳得沸沸揚揚,就像傍晚各家煙囪裏冒出的炊煙,起了又散,散了又起——
堂弟一走就是三年,再回來的時候,個子長高了不少,看起來更像個男子漢了。村人見了,真是又驚又喜,他們看看大喜,又看看堂弟,都心照不宣地笑了。堂弟用打工的錢,抵給二保被騙的棉絮錢的時候,二保已經是一個整天躺在病床上的廢人了。全村人都被感動了,天上的雲似乎也被感動了,生生落下幾滴雨來。二保當時就哭得一塌糊塗,將錢一把甩在房間裏的地上,掙紮著爬起來抱了堂弟哭著說,再沒有比你糊塗的人了,你要是當時就回家,我也不會要你賠被騙的棉絮錢。他又拍著堂弟的後背說,兄弟你好糊塗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二叔和二嬸天天問我要人。二保翻著自己的頭發,看,頭發都給你急白了,錢是身外物,命可是自己的啊。堂弟的眼睛卻在圍觀的人群中尋找著,馬玲一見堂弟尋找的目光,臉一紅,就從人群裏閃了出去。
村裏人看著這令人激動的一幕,都為自己當年對堂弟的胡亂猜疑紅了臉。
堂弟的眼圈也紅了,堂弟說,棉絮被騙的時候,我就發了毒誓,一定要找到那個騙子,否則的話,我就要背一輩子的黑鍋。別人不知道,還以為我跟人合夥騙了師傅呢。
堂弟說,要棉絮的老板是浙江的,介紹人卻是城裏新交上的一個朋友,誰知他是個賭鬼。賭鬼和堂弟差不多年紀,卻一天到晚不做事,吃的是飯店,抽的是“中華”。有一天,堂弟賣棉絮的時候,在一個朋友的家裏恰好碰到了他,那個朋友說他家是城裏的,認識的人多,叫他以後有認識的熟人,照顧一下堂弟的生意。賭鬼人倒爽快得很,馬上一口應承,都是年輕人,都是朋友了。賭鬼近來手氣很不好,前幾天賭博的時候,輸了好大的一筆錢,就動起了歪點子,跟賭博場上的一個浙江老板合夥騙了堂弟的棉絮。等堂弟發現上當受騙再去找他的時候,他竟然說不關他的事,說又沒有拿介紹費。堂弟再去找他的時候,他竟蠻橫無理地索要介紹費,說給了介紹費,他就帶堂弟去找浙江老板。堂弟是上過一回當了,再也不敢相信他的話。隻好憑著僅有的一點信息,翻過昱嶺關找到浙江去,一路地找,看到棉絮店馬上就問,看到彈棉絮的人也問,找了許多地方都沒有找到。就這樣不知不覺找到了永康,此時堂弟身上的錢已經花光了,連回家的路費都沒有了,陷入了深深的絕望中。
餜子的香味順風飄進了堂弟的鼻子裏,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就順著香味向不遠處的一個餜子攤走去。做餜的是一個中年婦女,正在拍著一個成型的餜,她放下手裏的餜,走到燙餜的爐邊去給燙得差不多的餜翻身子。這時,就看到了可憐巴巴兩眼盯住身前的餜不放的堂弟。買餜?婦人問。堂弟說,被人騙了,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了。青天白日的,誰騙你呢?你不是本地人吧?婦人抬了眼問。外地的,二百條棉絮,浙江老板,堂弟語無倫次地說被騙的事,眼睛卻一刻也不離開餜。拿去吃吧,身邊的婦人用浙江話對堂弟說,堂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看邊上沒有其他的人,他才伸了手接過婦人手上的餜。
堂弟吃了婦人的餜,想,現在不是尋找棉絮的時候了,得找個地方尋個事做,先解決生存問題,等有了錢,再去找棉絮。
堂弟來到一個工廠模樣的地方,剛好有幾個工人在搬運鋼管,很吃力的樣子。堂弟馬上過去幫忙,然後問,廠裏要人不?其中的一個年輕人,看堂弟主動幫忙,對他有了好感,就指著邊上的一個人說,去問他吧,廠子是他的。年輕人就對了那人說,他問你要不要人?那人聽了年輕人的話,走過來像審視犯人一樣地將堂弟看了又看,然後向外揮揮手說,走吧,不要。堂弟卻沒有走,對著那人一口一個廠長地叫,向他訴說了棉絮被騙的經過。那人有些不耐煩了,說,我又沒有騙你的棉絮。還是剛才的那位小夥子開了口說,留下他吧,是個壯勞力呢。那人卻問小夥子,你敢作保?小夥向堂弟投來疑惑的目光說,你講的都是真的吧?沒有一個字不是真的,堂弟說。收下他吧,小夥子對那個人說,我作保。
就這樣,堂弟成了廠裏的一個打工仔。
這是一個機械鑄造廠,是生產汽車和拖拉機零配件的。經過一段時間的試用和測試,堂弟開始適應了機械鑄造工作。機械廠的童老板,看堂弟做事很賣力,就正式和他簽訂了合同,包吃包住,每月還發給他幾百塊錢的工資。堂弟知恩圖報,事事為老板著想,人緣又好,還肯為老板的企業管理動腦子,想辦法。老板看堂弟是外地人,挺不容易的,就提拔堂弟當了廠裏的車間主任,又送他去進修學習,並且取得了中專文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