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伢子郭大

郭大到鎮上去須爬幾座山。穿過幽深的窄巷,郭大站在青石板鋪築的街麵上時,天邊顯出一絲魚肚白。

小鎮仍沉溺在夢裏。門房外的幾條狗聽見腳步聲,睜開睡眼無聲地打了幾個哈欠,又耷拉著眼皮把頭擱在地麵上。借著熹微的晨光,郭大看見黃葛樹下的汽車發出柔軟的光。他長長地出了口氣,把手裏的電筒撳滅了。覷了一眼街角的“貴賓酒店”,門緊閉著。沒燈。郭大走到街沿邊蹲下來。

小鎮漸漸醒了。四下裏都是開門的聲音。臥在門房前的狗們睡眼惺忪著站起來,弓著身子伸著懶腰,把耳朵搖得劈劈啪啪的響。郭大也站起來,揉揉蹲得發麻的雙腿,看那些狗爭先恐後跑到黃葛樹下劈開腿撒尿。昏黃的尿液被陽光穿透了,閃著紅亮的光芒。狗們跑開去,留下一攤一攤的水漬。空氣中蕩漾著一股子尿騷味兒。

小鎮坐落在山腰上。鎮子四麵的青山比高似的拔著節伸展,把鎮子圍在一片蔥綠當中。鎮子不大,四株高大的黃葛樹立在四角,把鎮子密密地罩住。人都稱鎮子叫“四棵樹鎮”。

這個鎮子先前是寺廟。老些年香火還鼎盛,四季裏煙霧繚繞,幾個掛單的和尚住在廟裏。時時聽得見梵音從濃密的黃葛樹中飄出來。“破四舊”的時候,寺廟裏的佛像被砸碎了。那幾個和尚也被破了“舊”,心灰意冷,死的死了,散的散去。一個和尚決定要饑溺蒼生,以待來日佛心化人,和當地的一個寡婦結了婚。後來寡婦死了,他又到了這破廟,整飭整飭,香火燃起來,整日裏誦經,引得四麵八方信徒來朝拜。一些人家就把屋子圍著寺廟修起來,做些買賣。三五十家人在這塊地兒鬧騰。日雜洗漱,錢紙香蠟,打醮算卦。後來牽了豬牛、背了雞鴨到這裏買賣,漸漸地成了現在的規模。

平日裏,寺廟裏做做法會,誦經打醮,人來人往。賣肉的屠夫把街心圍成個圈剔骨賣肉,街心裏老頭兒老太太們圍坐一圈,賣米賣雞子,談論廟裏法事。

譚剃頭在黃葛樹上釘顆釘子,掛上麵鏡子,支起攤子來。譚剃頭的臉似老太太吃餅子,老得掉渣了。但他的手卻柔和得似個女子,人都愛去找他剃頭。郭大也去。譚剃頭輕輕摸過郭大的頭皮,郭大就覺得一條麻酥酥的線順著頭皮跑下背去。剃刀在譚剃頭右手食指上轉了個圓,晃起一片白的刀影。郭大覺得頭皮酥軟,半邊身子如浸在春風裏。聽得啪的一聲響,譚剃頭把刀背在他頭上一磕,左手裏浸了熱水的帕子在頭皮上一抹。那麻麻的感覺沒了,一股涼意從頭皮裏透出來。“我的先人哦!”郭大摸摸發亮的腦袋,說,“這就完了?”譚剃頭把如女人般的手在他臉上一拂,打了個響指,“錢來,兩塊。”

郭大笑著罵:“狗日的譚剃頭,三兩下就要錢了。”摸著頭皮笑眯眯地去了。剃了頭,郭大腦子裏漾起女人白白的嫩來。他走到街角,瞄了一眼懸在簷角的寫著“貴賓酒店”的招牌,心裏就晃蕩起來。

“貴賓酒店”是鎮裏的油嘴子們最愛去的地方。老板娘是個寡婦,生得極是白嫩。身材雖然短小,但凹凸分明。郭大每次送魚去,那婆娘就會請他喝一盅。婆娘端菜時總把凹凸貼在他後背上蹭來蹭去,撩得他心裏貓撓似的。郭大被貓撓了心,手就不老實了。暗暗在那凹凸裏摸一把。女人麵上笑著,伸手在他頭皮上戳個爆栗。郭大也不惱,把手指頭細細地撚著。來來回回幾次,女人也不戳他爆栗了,眼裏有了水意。

郭大白天不再送魚去了,待到天麻麻黑,挑了魚送去。女人給郭大拿錢,郭大隻是嘿嘿地笑。女人把錢塞回褲腰裏,彎了身子看籮筐裏的魚,說,我的乖天爺,這魚大得喲。郭大把眼覷見她腰裏的那片白,氣就粗了。伸手抱了女人的腰,女人也不叫,扭了幾扭,麵團一般攤在郭大的懷裏。郭大愛上女人的白,把氣力留在女人身上。

女人倚著門框看郭大挑著籮筐走進夜裏。郭大走得很飄。郭大回家裏把網織結實了,往深水灘裏打魚去。

黢黑的夜裏,蜿蜒的河麵上星星點點的燈光鋪開去。郭大把馬燈燃得旺旺的,高高地掛在船頭。他對著鎮子的方向眺望,女人也許正站在樓上看著他。他把網攥在手裏,看著碎金子般的波心撒了出去。漁網閃起一片瑩白的光芒沉入水中,晃起一圈圈波紋。山上寺廟裏悠悠的鍾聲高高低低,順著坡麵滑下來,滑進水裏。郭大坐在船頭,看著它慢慢變成水泡。又噗地破了,變成四下裏蟲子的聲音。

一天夜裏,郭大捕了一條老得發黃的鯽魚,足有兩斤重。他看著魚,想起了女人。於是摸黑翻了幾座山,把魚給女人送去。女人窗口透著光,兩個人影映在窗子上,一上一下。郭大覺得似做夢,耳朵裏又聽得真切,那聲音好似牛犁水田,石磨眼子裏冒漿泡。他突地覺得沮喪,慢慢坐倒在黃葛樹下。魚在笆簍裏撲騰。郭大一腳把笆簍踢翻開去。屋裏的燈熄了。郭大劃燃火柴找他的笆簍。他把笆簍放在女人的門口,輕輕歎了口氣,戀戀地走了。

郭大許久不去女人的小酒店裏。郭大幾次在街麵上走,都瞥見女人定定地看他,眼睛裏似落進了沙子,有些兒紅。郭大暗自歎息,女人哦,不也就是水樣兒的麼?心裏就軟了。照舊給女人送魚去。

郭大喜歡到鎮子上來。但讓他感到苦惱的是:女人不總隻是等他。他坐在黃葛樹下的時候,就看著女人屋裏亮著的燈。暗夜裏,狗從他的身邊踏踏地走過去,不理睬他。他就感到傷心。他想起譚剃頭,譚剃頭那女人般的手是咋長成的?

女人說:“你買個手機不就方便了。我會給你打的,省得跑冤枉路不是?”

郭大覺得這是個好辦法,他就想著進城去,順便買張好的漁網。

郭大是小鎮上有手機的人了。譚剃頭有些憤憤,想,下次郭大來剃頭,就該多收他一塊錢了。但他始終沒能收著那一塊錢。小鎮上一夜之間開了一間美容店。

剃頭匠譚四寶

譚剃頭是鎮子裏的老住家。其父譚得高以賣老鼠藥起家,挨著寺廟買了塊地皮修起房子,開了間藥鋪子。隻是這藥鋪隻賣老鼠藥和蟲子藥。

譚得高對毒藥頗有研究,又喜看金庸小說,對小說中的用毒高手佩服得五體投地,決心要做一代“毒王”。他把毒藥炮製得無色無嗅,搓成各種形狀放在玻璃瓶裏。那些大大小小的玻璃瓶裏也裝著浸泡了藥水的蟲子:白色的、粉紅色的;直的、彎曲的;長的、短的……看著就讓人害怕。這些蟲子是怎麼就長在人肚子裏的!每到趕集,譚得高把玻璃瓶擺出來。鋪麵門口的竹床上堆放著小山般的死老鼠。整個鎮子裏都飄蕩著死老鼠的味兒。引得十裏八鄉的狗站門口流哈喇子。

天旱,鼠患成災。譚得高的毒藥受到空前地歡迎。每日裏提著死老鼠來鋪子換藥的人絡繹不絕。譚得高激情大增,研製了一種叫“一嗅死”的毒藥。逼得小鎮裏的老鼠遠走他鄉。

譚得高成了小鎮上炙手可熱的人物,連鎮長也來找他配藥。但不是要老鼠藥,而是殺絛蟲的藥。譚得高滿口應承,並保證三天拿出藥丸來。他投入到緊張地研製中,但給死老鼠抽癤子的事情卻是不能夠耽擱的。譚得高把死老鼠尾巴表麵上的皮撕開,擰成一節一段的,再一抽,就拉出白色的絲狀肉膜來。那絲膜發出莫名的味兒,似麝非麝。晾幹了能夠賣得不菲的價錢。至於做什麼用,譚得高一概不曉。這幹係著家裏的收入,是不能夠誤了的。

譚得高想起兒子四寶來,想讓四寶來幹這活兒。但譚四寶不喜歡死老鼠,更不願意抽癤子。這讓譚得高很是傷心。他多麼希望兒子能夠繼承自己的衣缽呀。

譚得高給四寶講用毒的要訣。四寶說,爹,你的嘴裏有死老鼠的味道。譚得高劈手一巴掌,四寶滾落到死老鼠堆裏。

譚得高幾十年毒鼠無數,毫無仁慈之心。寺廟裏的老鼠對他恨得直咬牙,就把木雕的菩薩鼻子咬掉了。寺裏的大和尚大慟,對譚得高說,譚施主,螻蟻尚且偷生,況老鼠乎?望施主勿再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