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得高翻白眼,放你娘的屁,我毒鼠又沒有殺人,哪裏有殺生?大和尚罵,譚得高,你個斷子絕孫的,無好生之德。
譚得高氣短。眼見年到半百,還無子嗣,怎能不讓人傷心?於是拿了錢出來,把廟裏麵菩薩的鼻子補上,又叫老婆每日到廟裏燒香求子。對寺廟裏的老鼠也尊敬起來。廟裏的老鼠得以苟活,不再咬菩薩的鼻子,把案前的供果和燈油吃了。
大和尚的腳趾頭被老鼠咬了,大怒。向譚得高討藥,譚得高怕老鼠再去咬菩薩鼻子,就把給小孩子下蟲的“寶塔糖”交給大和尚。老鼠們吃了後更加生猛,把油燈啃壞了幾盞。
譚得高五十上得了兒子,喜不自勝。在街心大擺宴席。大和尚也吃得一份素宴,把心裏的不快散了。譚得高請大和尚給兒子取名。大和尚一見孩子著了女像,念了句“阿彌陀佛”,想起佛經裏“四大皆空”來,遂說,譚施主潛心向佛,晚年得子很是不易,就叫四寶吧。
四寶長得細皮嫩肉,眉清目秀,好似唐三藏投胎。譚得高心中歡喜,這下毒術世家後繼有人了。決心要把四寶培養成“千手毒王”!偏這四寶對用毒毫無興趣,對家裏的死老鼠更是恨之入骨。這讓譚得高很是失望。一代毒王怎麼就養了個恨毒的兒子呢?
四寶被父親一巴掌打得臉腫起老高。他心裏布滿了恨意,把浸泡在玻璃瓶子裏的蛔蟲撈出來,喂給家裏的雞子們吃。雞子們扯著粉紅色的蟲子,滿鎮子跑。麵條店的老板不幹了,找譚得高說,老譚,你怎麼著也得把雞子管好吧,你家雞子這樣一搞,弄得我的麵條都賣不出去了。
四寶又挨了譚得高一巴掌,兩邊臉都腫了。他爬到寺廟的房脊上,看著高遠的天空,雲舒雲卷好似棉花糖。四寶對棉花糖的認識在他坐在屋脊上就有了。以至於後來有了棉花糖這種東西的時候,他總是說,那啥,我小時候就見膩歪了。
譚得高沒有能夠讓兒子繼承衣缽。他在試驗毒藥的時候,把做成“寶塔糖”的鼠藥當糖丸吃了。譚得高死在自己的手上。他死的樣子像被毒殺的老鼠,蜷縮成一團。四寶把家裏的毒藥一把火燒了。毒煙嫋嫋,把黃葛樹上的毛毛蟲全熏死了。大和尚說,譚得高一生毒,到死了還殺生無算。
成年後,四寶迷上了大和尚的剃刀。大和尚說,剃刀剃盡凡塵紛擾,度人無厄。四寶想起父親多年殺生,最終報應不爽,決意要以剃刀度人。但想想自己還年輕,枯伴佛前萬不能夠。況且譚家就他一根獨苗,做和尚是不孝之舉。於是想做剃頭師傅,權且是一種修煉。大和尚拍手稱好,說,這般最好,入了寺廟反倒著了相。
四寶開始練習剃頭。把家裏的笤帚、刷把都剃了。覺這些終是死物,練習不出技藝。遂又把長毛的東西都剃了,雞狗豬鴨無一幸免。於是鎮子裏出現了一批沒毛的肉雞肉鴨,都是四寶家的。那些沒毛的肉雞肉鴨子一出門,就逗得滿街的狗追著攆。
都是活物,怎麼能夠讓四寶說剃就剃了的?那四寶把柔若無骨的手在雞鴨豬狗們身上按摩,這些畜生舒服得如沐春風,就著了四寶的道兒。雖說也有些雞鴨死在刀下,那都是舒服著死的。四寶把不小心殺死的雞鴨燉了,那些雞鴨們骨是骨肉是肉。早被四寶按摩得骨肉分離了。
先前,四寶按摩的技術遠遠高於剃頭。找他剃頭的人都是衝他的按摩去的。坐在椅子上兩眼一閉,把腳擱在矮凳上,隻等四寶那手在頭上來搗鼓。四寶站在客人身後,把張布巾往客人身上一搭。吸口氣,兩手在空中虛虛一按,十個指頭便搭在客人頭上。立時,閃起無數指影來。那個舒服呀!客人哼哼,“我的娘哎,日軲轆棒槌哦。”
四寶在客人臉上一拂,兩個拇指在客人耳朵上一彈,人的魂就飛起來。等魂兒落下來時,聽見四寶磨剃刀的聲音,忙站起來,說,多少錢?四寶說,頭還沒有剃呢。客人把圍在頸脖上的布巾取下來,說,不剃頭了。丟下五角錢,樂顛顛地走了。
四寶拿著剃刀,發怔。
四寶想給人剃頭,但人都有些怕他,怕他一刀把臉上哪個零件給削沒了。譚四寶在黃葛樹下等人來剃頭,脖子都長了一截。譚得高不是給四寶留了個門麵麼?壞就壞在四寶太想給人剃頭了,以致一刀把房子剃沒了。
四寶把家裏的畜生身上的毛剃了個遍。他媽不幹了,罵,四寶你個狗日的,把家裏的畜生搞得個個沒毛了,好看呀?四寶為沒有剃的對象了,想找個人來剃剃,正喝悶酒發愁呢。第二天,四寶就在鎮子上開了家理發店。老頭子譚得高留下的門麵不是現成的麼,正好開店。鎮長千金素妹從縣城裏到父親這裏耍子。幾天沒有洗頭了發癢。看四寶的理發店開張,洗洗頭發?進店了。
四寶一看有客人,心裏甭提多高興了,服侍得巴巴適適。一番按摩把素妹的魂兒都勾走了。閉著眼,渾身顫抖。說,小譚師傅手藝比城裏師傅都好哦。四寶一樂,唰唰幾刀把這大小姐的一頭秀發給剃得精光。等剃完了,才發覺是個女人,心裏著了慌。手裏一抖,那錚亮的剃刀順著耳朵就下去了。
鎮長千金的秀發沒了可以再長出來,耳朵沒了可就長不出來了,四寶這下惹了大禍。鎮長拚著命也要把四寶告進監獄,四寶媽嚇得當場就尿了褲子,四處找人求情。最後鎮長找人帶話,說這事已經出了,念著和老譚家世代的交情,搞得生分也不好。諒你譚四寶也拿不出東西來賠,你們譚家也就這房子了,用它賠女兒的耳朵還吃著虧呢。
老太太心下明白了,鬆了口氣。哭著把房子抵押了。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四寶隻好和老母親搬到廟裏住下。他對父親在世時的死老鼠和玻璃瓶裏的蟲子、藥丸突然眷戀起來。
大和尚可憐四寶娘兒倆,騰了一間屋子讓他們住下。鼓勵四寶不要放棄自己的理想。四寶當時想出家當和尚的心都有了。大和尚說,金無足赤,況人乎?你如今在按摩上,技術已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了,隻是剃頭欠火候而已。多練練定能有所成就。
四寶受到鼓勵,堅定了信念。請大和尚指點迷津。大和尚想,度人於厄,勝造七級浮屠,就把老衲的頭來練吧。四寶的技藝突飛猛進。
四寶在廟裏住下了。這一住就是十餘年。老太太去了。大和尚去了。四寶也沒有成家。他就把廟當家了。每到趕集,就到黃葛樹下給人剃頭,掙的錢全放廟裏,添些香油,添些香燭紙錢。隻是沒個女人在身邊,四寶猛然老了許多。人都說四寶這輩子就壞在一隻耳朵上。
現在,沒人叫他四寶了,人都叫他譚剃頭。譚剃頭剃得好頭。爺們兒都愛去。郭大也是爺們兒,也去,慢慢就上癮了。郭大喜歡譚剃頭的按摩,喜歡他剃頭的舒服勁兒。但“一隻耳”素妹在鎮子裏開了間美容店後,郭大就不再找譚剃頭了。不隻郭大這樣,鎮子裏許多爺們兒都愛進素妹的美容店了。
這讓譚剃頭無比傷感。這就是當年種下的禍根,報應啊。
“一隻耳”素妹
素妹噙著笑,在小鎮的青石街麵上纖纖細步。她的下巴微微仰起,脖子上一線白順著衣領就滑下去了。譚四寶看著她頸脖上那一線白,吞了吞口水。譚四寶和其他男人一樣,隻偷偷看素妹一眼就把目光挪向別處,看黃葛樹葉篩下的陽光,看跟在素妹身後的小孩子,看那幾條湊熱鬧的狗。目光都很茫然,仿佛這世間沒有了聲音,沒了生趣。
譚四寶偷偷看了素妹一眼,覺得眼皮子跳得快了。他忙把目光挪開去,有些做夢的怔忪。幾條狗跟在素妹的身後,張嘴吐舌,流著口水,搖著尾巴。
“她的頭發,綰得好高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