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當老大說搞錯了讓他滾蛋的時候,他立刻就崩潰了,癱坐在地上,自卑、可憐的樣子難以用語言形容。我們都感到奇怪:還有這樣的人?當不成人質竟然傷心成這樣!

就在這個時候,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他緩慢地扶著牆壁爬起來,朝沒有欄杆的陽台走去。我們都沒有意識到他要做什麼,正愣在那裏。當反應過來他要跳樓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他就像平地上走路一樣,一抬腳,身子一歪就下去了。

三樓,雖不算高,但還沒有竣工的建築工地上,到處都是腳手架、鋼筋、水泥、磚頭什麼的,不死也要折胳膊斷腿。大家立刻蜂擁到陽台上往下看,隻見他臉朝下背朝上痛苦地抽搐著,都在心裏暗叫一聲大事不好,趕緊作鳥獸散。因為剛才打通老板的電話,他不耐煩地說這個人根本不是他們公司的,並警告我們說要報警。這時我們意識到確實是搞錯了,如果真的報警,警察會馬上來抓人的,再不散夥就都跑不脫了。

沒有人去管那個被我們錯當人質的跳樓人。

估計他是活不成了,我們手上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攤上了一條人命,我們第一次搞綁架,就遇到這麼倒黴的事情。

說也奇怪,我們這幫烏合之眾散夥之後,就好像雨點融入海水裏,跟蒸發沒什麼兩樣。總之到今天為止,我還沒有被抓,事情已經過去快半年了。或者這個人沒有死,公安了解了事情的經過,尤其是知道他是想自殺以後,也就不想管這事了。

以上是一個化名“熱血殺手”的網友在QQ聊天時講給我聽的故事。開始我沒有當真,以為是玩笑,畢竟在網上認識不到兩個月。但是顯然對方知道我的記者身份以後,開始認真對我傾訴了,或許將我當成教堂懺悔的神甫了。“熱血殺手”這個農村打工仔,盡管見識了不少陰暗麵,但還沒有完全喪失對於生活的理想和希望,對記者仍然抱有好感和信任。

他希望得到我的幫助,讓我利用記者身份去了解一下,這個“人質”到底死了沒有。如果沒有死,他當然寬慰、心安了。我問他,假如死了呢?他說,還沒有想好,但至少要對其家人給予一定的補償。我說,你一個打工仔,能夠養活自己就不錯了,還談什麼補償。他沉默了。暗淡了頭像,下線。一連幾天沒有露麵。

以我的人脈,打探這樣的案件並不難,刑警隊有我最好的哥們兒,以前是文友,愛讀書,善於思考,兄弟一樣,無話不談。我隻要一個電話,就可以了解整個案件的經過。

一打聽才知道,在東城區一個未完工樓盤工地上,真還發生了這麼個事件。

刑警隊接到110指揮中心命令,前往現場解救人質時,爛尾樓已經人去樓空,隻剩下那個被綁架者躺在一堆用來養護混凝土地麵的草墊上,卻沒有受什麼傷。他坐起來看著眾人發蒙,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問他什麼都不回答,站起來就想走。哪會讓他走呢?他被帶到刑警隊作了詢問。

從警察掌握的情況看,就是一幫農民工幹的。他們是這個叫做“河濱花園”樓盤的勞務工,由於包工頭拖欠工資玩人間蒸發遊戲,他們就糾集一夥人找到工程方,工程方稱,這棟三號樓通過招投標方式分包給了“鳳凰建築工程公司”,老板叫朱新華。

說起朱新華,在本地算得上大名鼎鼎的人物。早年靠殺豬起家,經營過歌舞廳,後來組建了建築公司,據說是一個不論白道、黑道都玩得轉的帶點黑社會性質的老大。我曾經為了一個軟廣告采訪過他,他為了標榜自己是個“儒商”,將采訪地點定在他經營的一處山莊,充當文化元素的,是本地產的一種石頭雕刻的各種硯台,有大有小,大的狀如浴盆,可容人躺;小的更是形狀各異,有掛件,有擺件。這是本地政府近年來著力打造的文化旅遊產品,各種宣傳使得它名聲在外。有中央或省裏的領導前來視察,均作為禮物奉送。朱新華之所以好這一口,估計是看重其收藏價值和升值潛力。其實是一種投資行為。但他偏偏要與文化掛鉤,這跟他潛意識裏渴求文化有關。

關於他,有一個流傳很廣的經典笑話,說是他靠殺豬發財以後,決定買一輛寶馬車來揚眉吐氣。為此,他專程去了一趟省城。賣車的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子,見他穿著打扮土氣,就不拿正眼看他。他伸手摸車的時候,小姐嗬斥道:這是你摸的嗎?摸壞了你賠得起嗎?你知道它值多少錢嗎……朱新華終於爆發,他指著小姐鼻子尖說:老子就摸了,咋了?你開個價,老子連人帶車一起買!吵鬧聲驚動了保安和經理,紛紛圍攏來,又是好話又是勸解,朱新華就是不依,說這輛車他買定了,不要任何優惠和折扣,但這個小姐,要麼跟他走,要麼立刻從這裏卷起鋪蓋卷兒滾蛋。經理為難地想了半天,隻好讓小姐自己拿主意,小姐雙手蒙麵哭著離開了。

刑警隊的哥們兒私下告訴我,案件的經過並不複雜,朱新華最近牽扯到好幾樁案子,建設局的窩案牽扯到他行賄,事情還沒有了結,東城區檢察院又以偷逃稅的罪名起訴他,據說被處以上千萬的罰款。哥們兒玩笑道:看來,這次朱老大不死也要脫層皮了。原先,仗著跟副市長的舅子是穿開襠褲就在一起玩的發小,可以輕鬆拿到工程,飛揚跋扈,誰也不放在眼裏。眼下,副市長、建設局的一圈人紛紛落馬,變天了,收拾他是遲早的事。他也許是真的拿不出什麼錢,或者根本無暇顧及這幫農民工的工資問題,整天惶惶不可終日,忙著拆東牆補西牆、把自己的屁股擦幹淨,自保猶恐不及,哪還有心思考慮其他的事情呢?農民工在他眼裏算什麼?盡管他也是農民出身,但恰恰因為這個,他才知道在社會生態中,農民處於生物鏈的最底端,即使算一回事兒,也不用急。

我問:朱老大到底人在哪裏?總得讓他給農民工們一個說法嘛?

哥們兒搖頭說:搞不清楚。

我也開玩笑說:你們這叫不作為。

他驚訝地瞪著我,半天才說:你別亂扣帽子,我們怎麼就不作為了?

我說,人家明明報案稱有人被綁架了,你們為什麼不一查到底?現在,中央這麼重視“三農”問題,這牽扯到社會穩定的大局。

他笑道:又來了你。早曉得你用記者的腔調跟我說話,我就跟你打官腔,用外交辭令:對不起記者同誌,目前案件還在進一步偵破中,具體細節暫時無可奉告……

我忙笑道:跟你開玩笑的,你請繼續講。

他說:完了。

我問:完了是什麼意思?

他說:這樁你所謂的“綁架案”了結了嘛。我們不這樣定性,這其實就是一起由勞資矛盾引起的民事糾紛案件,資方拖欠農民工工資在先,農民工扣押了一名資方員工要求其給個說法。雖然我們接到110指揮中心命令去解救人質,但現場沒有發生任何暴力和對抗行為,連人影都沒有一個。

我打斷他道:不是說人質自殺未遂嗎?

他反問道:誰說的?所謂的“人質”完好無損,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從地上爬起來就想走。我們將其帶回來作詢問,他根本就沒有提跳樓自殺的事情,我們憑什麼要節外生枝?問他扣押者都有哪些人,他也說不清楚。其實是不想說,大家都在工地上幹活,他作為材料管理員,不可能不認識這些人。

我問:他也許怕這些人事後報複?

他說:也許。或者也有他自己的利益在裏邊。

我說:你的意思是說他們使用的是“苦肉計”?

他說: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呀,他畢竟也是從農村出來打工的嘛,目的非常單純,就是掙錢。他自己都沒有提什麼“綁架”以及之後發生的事情,你說,換了是你,還會如何作為?

我想了想,說: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糾正道:我不知道你從哪裏聽說的“自殺未遂”。在我們看來,這隻是一起民事糾紛,沒有造成任何後果。對於我們公安機關來說,事情就到此為止了。其他的,不屬於我們的權限範圍。包括我們剛才議論那些關於朱老大的事情,即使要調查,那也是檢察院的事情。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點頭說,看來,農民工的事情僅僅是冰山一角啊。

他讚同地微笑道:說到人質,在我看來,他朱老大在一定程度上,也不過是另外一些人的“人質”,別看他以前飛揚跋扈、吃不完要不完那副德行,好像整個世界都是他的。其實,他也僅僅是在前台表演而已,在比他更有勢力的人那兒,他不過是人家掙錢的工具而已,不是“人質”是什麼?

我說:你指的是副市長、建設口那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