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上有個叫吳興貴的老鄉回去奔喪,他們村跟我們村挨著的,我托他給屋頭老漢兒、娃兒帶錢、帶東西。他回來以後我找到他問屋頭的情況,就覺得不大對頭,他答複我的時候躲躲閃閃、吞吞吐吐,反正不那麼幹脆、爽快。沒有過幾天,周圍的老鄉些看我的眼光和表情裏,就多了些內容,意味深長、陰陽怪氣的。我慢慢意識到,一定是婆娘做了什麼出格的事情,拿給人家到處說,傳到了我老鄉的耳朵裏,人家礙於麵子,不願意當麵給我說。人家既然不說,我隻好裝傻,該幹啥幹啥。

後來,我的一個姑婆到這邊的煤礦幫娃兒帶孫子,喊到屋裏吃飯,才原原本本地說了我婆娘在屋裏的表現。

我出來打工以後,婆娘開始是在村裏夥起幾個婆娘打麻將,打打打的就升級了,越打越大不說,還越打越遠,從村裏打到鎮上,最後又打到縣上。聽說,在縣上欠別人一屁股賭債,莫得法還,就陪別個睡覺抵債,或者跑到賓館發廊賣屁股還債。簡直羞死先人嘍。幸好姑婆一家不是外人,要不然,我巴不得一頭撞死在牆上。難怪工地上周圍的人看我的眼光那麼陰陽怪氣、意味深長!在人家眼裏,我簡直連烏龜、王八都不如。

看來,這個工地我是不能回去了,隻要是個男人,哪個受得了這樣的蔑視和嘲弄呢?

正巧,我姑婆的兒子,我喊幺爸,在煤礦工作了這麼多年,有一些關係。他馬上就跟朱老板聯係,我幺嬸是朱老板的侄女。朱老板是個痛快人,當場就表態,讓我過去當材料員,工作輕鬆不說,這樣的崗位是不會輕易讓外人幹的,算是要害崗位。

就這樣,我換了工地,離開了那些老鄉和熟人,日子稍微好過一點。但仔細一想,這是自欺欺人。自己的婆娘是那麼一個人,這個現實是莫法改變的。這邊剛剛安頓下來,我就跟婆娘聯係,說要到廣州去找她。她緊張了,吞吞吐吐、躲躲閃閃半天,無非就是想阻止我過去。她一會兒說正準備換地方,到深圳、珠海,一會兒又說,實在不行就過來找我,讓我在這邊替她找工作。在電話上,我就劈頭蓋臉地給她打燃火。我說,你媽那個B,少在老子麵前充好人,你以為你那些B事老子不曉得?在老家、在廣州臊皮還沒有臊夠,還要過來在我眼皮子底下臊?你媽的要是這會兒在我跟前,老子就一刀子捅了你信不信?天下竟然有你這麼不要臉的,當真是書讀少了嗦,不曉得“廉恥”兩個字咋個寫嗦?老子這邊話還沒有說完,她那邊就把電話掛了。再打過去先是不接,後來幹脆關機。老子氣得差點跳金沙江,你說,我咋就這麼倒黴,攤上這麼一個不要臉的貨呢?我想不通啊!

從此,我就當她死了。但我還得繼續工作,屋裏還上有老,下有小。

當晚,她給我發來短信,真難為她哦,一個小學都沒球畢業的人,寫了這麼多字,意思還表達得很清楚,也不曉得是不是找人幫她寫的。她說,她也曉得對不起我,對不起娃兒,是離婚還是繼續目前這樣的關係,由我決定,她莫得意見。如果不離婚,就要接受她目前的生活方式,她是改不過來了,也不想改了。她說,她看透了一切。如果不離婚的話,她會盡量多掙錢,寄回去供娃兒讀書。末尾,還來了句“靜盼佳音”。日她媽的,老子就覺得她是躺在一個有文化的男人懷裏給我發的短信。

我還能說什麼呢?離婚嗎?娃兒這麼大點就沒有完整的家庭,肯定對他成長不利。不離吧,夫妻關係名存實亡,但起碼還有這麼一層紙糊的麵子在。最起碼,娃兒還是父母雙全的。為了娃兒,為了老漢兒在村子裏不至於抬不起頭,我隻好忍了。

半年前,就是出綁架案前二十來天,老漢兒突然打來電話,說娃兒下堰塘洗澡被淹死了……我二話不說就趕回去……婆娘也回去了。回去有啥用?人都莫得了,哭死也莫得用……本來是不想再出來的,老漢兒也七老八十的了,需要人照顧。但一想起婆娘在屋裏的表現,周圍鄰居看我的眼光,我實在是呆不下去。更何況,欠人家的賬也還沒有還完。這樣,把娃兒一埋掉, 就又出來了。這回跟以往不同,心裏頭空撈撈的,真的是覺得活著莫球得意思,僅有的、唯一的想法,就是快點掙錢把賬還完,然後把老漢兒養老、送終。其他的,不想了……

我插話道;你還年輕,可以再生嘛。

他笑了,是那種讓人覺得恐怖的笑。然後閉上眼睛,厭倦地嘟囔道:婆娘都不是自己的了,還生個錘子!

我試探著說,既然到了這個地步,可以考慮離婚,重新找個好點的,開始新的生活。

他看著我,似乎在思考我所說的,又像是在回憶往事。過了一會兒,才說,莫得意思。

我們都陷入沉默之中,在我,是想盡量體諒他的處境和遭遇,覺得說什麼都顯得空洞,無力,也顯得詞不達意。畢竟,他所遭遇的,是常人(尤其是一個男人)難以承受也無法想象的,所以,最好的做法就是沉默。

他顯然醉了,但仿佛又是一次難得的釋放。我相信,一個正常的男人,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將自己這麼深刻的痛苦和恥辱輕易示人的。我也因此得出結論,他的心已經死去。既然如此,還談何尊嚴與恥辱呢?因而,他當時的自殺也就不難理解了。一個如此失敗的男人,在失去一切之後,被告知,連作為人質的資格都沒有時,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但當他采取行動以後,沒有死成,既是天意,也可以看做是又一種失敗。到了現在,他連再死一次的想法都沒有了。就這樣萬念俱灰、行屍走肉般活著。我於是也知道了,他其實是無家可歸,難怪即使沒有人付給工錢,也依舊滯留於此的真正原因。

我問,你欠的賬什麼時候能夠還完。

他眨巴眨巴眼睛,心算了一下,囁嚅道:最先借的是兩萬,陸續還了一萬多,要不是娃兒出事花了些錢,加上朱老板拖欠的這幾個月工資,都差不多還完了。

我問,你老婆呢,她不是表示跟你一起還嗎?

他毫不含糊地說:哪個要她一起還?她不嫌髒,我還要嫌呢。她,掙的夠不夠花都成問題。

我問,她現在在哪裏?

他說,娃兒死後,跟我一起出來的,就在西城區,跟另外一個婆娘合租了一套房子,就在一個小區裏,公開拉客,周圍鄰居都曉得的。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著他愣了半天。天底下居然有這樣的人,這樣的事情。這樣的觀念,在我們是難以接受的,而對於他們來說,就跟平常的事情沒有什麼兩樣。最後,他從地上撿起一張稀髒的紙片,撕下二指寬,給我寫下一個手機號碼,告訴我,這就是那個婆娘的電話,你想的話,也可以去照顧她的生意。

然後,他猥褻地笑了。

我不懂他的真實想法,是當真沒有把這當回事呢,還是惡作劇?

為了印證,也出於好奇,一走到大街上,我就按照紙片上的號碼撥過去,彩鈴是“天空的快樂是萬裏無雲,陽光的快樂是沐浴大地,我的快樂是你收到我溫馨的祝福……”無人接聽。

大約二十分鍾後,這個號碼回撥過來。我接聽,對方果然是女的,她膽怯、試探性地“喂”了一聲,就再不說話。我也“喂”了一聲,她問:“哪位?”

我回答:“哦,是一個朋友給我的號碼,請問你在哪裏?”

她答:“你沒來耍過啊?我在西城區,來耍嘛,來不來?”

我支吾道:“哦,這麼遠啊,改天吧……”匆忙掛了電話,心跳聲連自己都能聽見。

她的口音跟林學誌一模一樣。

一回家,我就打開電腦上網。

“熱血殺手”沒有在線,我隻好給他發了一封郵件。

“熱血殺手”你好嗎?

受你之托,我剛剛去了“河濱花園”工地看望了林學誌(就是被你們扣押過的“人質”),他很好,沒有外傷。他墜樓屬於意外,你不必為此而背上思想包袱。另外,你們為了討要欠薪,所采取的行為盡管不合法,但是可以理解的,並且沒有造成後果,也沒有采用暴力等過火行為,公安機關已經沒有進一步追究的打算,你們可以放心了。今後,望遇事冷靜,多動腦筋,學會在法律的框架內主張權利,保護自己。

新年將至,願你一切順利。

責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