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點頭說:現在沒有誰不知道了,說一說也沒有關係。原先,其實誰都清楚,隻是不敢說、不想說而已。與這些人相比,朱老大又不算什麼了,要說生物鏈,他又處於相對低級了。
我欣賞地笑道:看來,你最近水平見長啊,開口閉口都是“生物鏈”。
他笑道:你也太小看我了。等我退休以後,我寫點東西給你看看。現在一些所謂反腐題材的小說或者電視,實在是太小兒科了。
我說:這方麵你當然見多識廣。
他黯然、厭倦地打著嗬欠說:從本質上講,人人都是人質。要麼是權力更大者的人質,要麼是自己欲望的人質。如此而已。
我渴望見到兩個人,首先是這個自殺未遂的所謂“人質”,其次是與我僅有文字交往的“熱血殺手”。前者比較容易,在刑警隊有他的原始身份記錄,要麼仍在城裏打工,要麼回鄉下務農去了。而“熱血殺手”卻不是這麼容易找到的,在我的感覺中,他是如此漂浮不定,時而離我很近,時而又非常遙遠。這完全是互聯網帶來的全新體驗。一個人,可以隨時通過網絡跟你交流、傾訴,可是,你卻搞不清楚他究竟身在何處,也許近在咫尺,也許遠在天涯。
他居然還在“河濱花園”工地上。
年關將近,工地上一派冷清。塔吊、混凝土攪拌機、腳手架等仿佛被打入冷宮、蒙塵已久的遲暮女人,無望地在寒風中瑟縮著、期盼著,等待一個沒有結果的結局。遠處傳來稀稀落落的炮竹聲,回聲起伏,寥廓而寂寞。
僅僅一街之隔,這裏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
林學誌,四十歲上下的年紀,過早歇頂的頭上依稀附著幾許帶卷兒的亂發,宛如寒風中呼號、顫抖的荒草。他臉呈灰色,眼袋浮腫,左臉頰上有幾道指甲的抓痕。他蜷縮在一把破藤椅裏,腳下是一堆不死不活的篝火,燃料是工地上揀來的糊滿水泥的木材。由於通風不暢,滿屋子煙熏火燎。他不停地咳嗽,朝火堆裏吐著釅痰。對麵牆角處一張破桌子上有台破舊的黑白小電視機,正播放著信號極差、畫麵痙攣並伴隨著強大電流聲的節目。電視機旁邊,隨意扔著瓶瓶罐罐和破搪瓷碗,一個罐頭鐵盒子裏放著半塊肥皂和一隻老式的刮胡刀。
我自我介紹說,我是報社記者,想了解他被綁架的事件經過。他抬起眼皮瞄我一眼,不耐煩地嘟囔了句什麼。我問:我可以坐下嗎?他這才抬起屁股,朝吱嘎作響的床架移去,也不叫我坐。
我自作主張地在破藤椅裏坐下,身體也不由自主地蜷曲起來。
我關切地問道:“聽說你從三樓上自己摔下來,受傷了嗎?”我故意回避了“自殺”這個字眼,是考慮到一個男人最起碼的自尊,我不想一來就引起他的反感或敵意。
他仿佛不以為意,麵無表情地瞪著我。
我又說:“工地上人都走光了,你為什麼不回家過年?聽說老板幾個月沒有露麵了,又沒人給你發工資。”
他眼珠這才動了一下,火光反射在他眼中,有淚光。我這才注意到,他浮腫的眼袋裏內容豐富,一旦觸動某根敏感神經,衝決而出也是完全可能的。而我所希望的正是這個。
我趁熱打鐵說:“我知道你們非常艱難,掙幾個血汗錢很不容易。之所以要采訪你,就是想替你們主持公道,將黑心老板繩之以法,為你們討回被拖欠的工資,還社會以正義。”
他嘲諷地“哼”了一聲,問道:“有莫得錢?”
我不明所以,愣怔地看他。
他說:“采訪可以,你耽誤我時間,要付錢。你又不是公安局的,我沒有義務回答你的問題。”
我明白了,問他需要多少錢。他說,也不多,一瓶酒一包煙的錢總該給吧。我放心了,問一百夠不夠。他說行,但讓我先付給他。我說你必須答應我,要講真話。他點點頭。接過錢,他讓我等幾分鍾,說到門口小賣部買酒回來再說。
果然不出五分鍾,他提著一瓶江津白酒和一塑料袋零食回來了。將東西放下,就迫不及待地撕開一袋油酥花生米,直接提著袋子往嘴裏倒。然後旁若無人地咀嚼起來,很吃力地咽下後,又用牙齒咬開酒瓶的鐵蓋子,對著瓶子灌下一大口,這才一屁股坐下,誇張地吐出一口濁氣,說,你想聽什麼?
我說,你想說什麼都行。
他一邊喝酒一邊講述,我很少打斷他,因為在他整個講述過程中,我被故事本身吸引、震撼著。最後,他喝醉了。一瓶白酒差不多被他“吹”掉七八兩。到我走的時候,他完全是在說醉話了,他居然猥褻地告訴我他老婆是暗娼,要我去照顧她的生意。並在地上撿起一張破紙片,給我留了她的手機號碼。
林學誌的講述:
我老家在川北山區的農村,自古出美女,但不出莊稼,地少人多,養不活人。我快三十歲的時候才討上老婆,也算一個美女。為修房子結婚欠下一屁股債,莫得法還,隻好出來打工。婆娘在屋頭帶娃兒,開始的時候還好好的,等娃兒上學以後,她開始不安分了,每個月寄回屋的錢都喊不夠用。我心想這還了得?之所以出來打工,就是想快點把欠人家的錢還了,早了早安心。你倒好,賬不還還喊不夠用!
老子就偷偷回去,看她到底在咋個過日子。
這婆娘真的會過日子。她天生的好吃懶做不說,還學會了打麻將,每天隻要娃兒前腳去上學,她後腳就去打麻將。從一塊、兩塊,打到五塊、十塊。我每月寄回屋一千多,當然不夠她輸嘍。老子就把她按在地上捶,這是結婚八年來第一次跟她動手。我是請假回去的,時間有限,她當我麵表示不打麻將了,好像改邪歸正了,我就又出來繼續打工。不到一個月,屋裏老漢兒給我打來電話,說我婆娘把娃兒甩給屋頭自己跑出來了,說是來找我,也要到城裏來打工,問我她到沒到?我問出來多久了,老漢兒說出來有十四五天了,因為一直沒有接到我給屋裏打的電話,他們很擔心,才給我打的電話。我氣慘了,也很擔心,她一個婆娘家,第一次出遠門,這麼多天不跟我聯係,也不來找我,到底是什麼意思?會不會出了什麼事?那段時間,我過的簡直是一種暗無天日的日子,又不曉得她在哪裏,找也莫法找。白天還要上班,建築工地上的活路你是曉得的,累人不說,還容易出安全事故。莫得法啊,隻有幹著急,幹等,別的莫法做。
就這樣提心吊膽地又過了十多二十天,才接到婆娘從廣州打來的電話。她說跟她表姐一起出來,先到的成都,等了幾天,見不好找工作,就往廣東跑,她表姐的一個同學在那邊,吹起好找工作,掙錢容易。我當時心頭就想,你連小學都沒球畢業,又是個女子,要力氣莫得力氣,說吃苦也吃不得苦,哪兒這麼容易找工作?還掙錢容易,除非賣B。這個話我沒有說出口,隻是心頭這麼子想。她在電話那頭嘻哈打笑的,根本莫得丁點兒體諒人的意思——老子在這邊個打個月吃不下、睡不著,擔心她這樣,擔心她那樣。老子當時巴不得生出翅膀飛過去,把她按在地上朝死裏捶。唉。但聽她這麼一說呢,心頭又軟了。她說,修房子欠賬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她也有義務出來掙錢,大家一起掙錢,一起還賬,爭取早點把事情了結了,好一起奔小康。她就是這麼說的,還用了“比翼雙飛”這個字眼。我說,掙錢是男人的事情,你一個女人家,把娃兒帶好就功德圓滿了。我還算初中畢業,她小學隻上了三年級,我們這輩子吃虧就吃在莫得文化上,就是再苦再累,也要把娃兒盤出來,好好讀書,過像模像樣的日子。她說,娃兒在學堂裏有老師管,再說,她連小學都沒有畢業,就是留在屋裏也輔導不了娃兒。並且,她不想呆在那個又窮、風氣又不好的地方,除了打麻將格外就找不到別的事情做。我說句實話,兩口兒結婚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這麼交心,我覺得她也是有誌氣的人,以前不大了解她。她有這樣的心,我當然高興,還有就是,這麼多天的擔心,總算可以放下了。也就沒有多想。問她在那邊做啥活路,她說在一家台灣老板開的製衣廠幹縫紉工,一個月掙兩千來塊錢。我心想,這個活路還不算太累,收入也還可以,當然高興。
過後我給屋裏老漢兒掛電話,說了婆娘的事情,請他不要擔心,幫我們把娃兒照顧好就行。老漢兒不滿地嘟囔了句:“你就這麼聽她的?”就把電話掛了。我這才隱約覺得老漢兒是話中有話,他大概曉得些啥子,隻是不想讓我曉得,免得分心。在我們家鄉話裏,“聽她的”就好比“相信她”的意思。未必我婆娘說謊?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心裏多少就有不好的預感,或者說猜疑。男人心頭有事情,日子就不好過,說是“難熬”更準確些,覺得時間特別漫長,掙錢也莫球得意思,為哪個嘛?想來想去,還有個娃兒在屋裏,上頭還有老漢兒嘛。這樣想想,就又埋頭掙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