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酒桌上撤退時,林子銳又看了一眼梅蘭。她恰好抬頭,這一眼,像一根針紮在了她的心裏。

這一次同事辦婚宴,她本來不想去的。自打離開他後,她已經厭倦了這樣的場合,可到底禁不住幾個好友生拉硬拽,來路上她還一個勁地埋怨她們,可到了飯桌前就突然住了嘴。令她沒想到的是,她會在這裏碰到他。看起來,林子銳也是大出意外,忙不迭地指著新郎倌:“是我的好朋友結婚——”她點點頭,表示明白。吃飯的時候,她顯得心事重重的,和誰都不大搭話。他卻四處出擊,酒席不到一半的時候就顯出醉態來了。梅蘭有些著急地“咳”了一聲,他似乎聽出暗示來。然後手機就適時地響起來。他邊接電話邊遲遲鈍鈍地起身,臃腫的身子像一隻大肉球似的在她的眼前晃了一下,旁邊的人都哄笑著“倒了,倒了”,他強撐著衝他們擺手,他罵他們,你們這幫龜孫,包括他突然一個趔趄,然後才用手扶住桌沿,直到正式離開,每一個動作,都像是刻下來似的,許多天來,一直在她的心裏晃蕩——她百無聊賴時想著那天下午的事,眼前都是他的影子,他的頭發有些亂,胡子也長了,一切都像從前,他一忙碌便變成了那樣——這是一幅固定的肖像,她以前總在想,什麼時候,他才能夠讓她省心了呢?事情多的時候她也總在走神,或者正在備課時想起他來,落在麵前備課紙上的都是他的名字,或者正在課堂上時提拿著粉筆忘字,她怔怔地麵朝黑板站著,站著,然後突然轉過頭來對學生們說,你們自己打開書看吧,老師的頭有些疼。

後來,就有人把她頭疼的事情告訴了校長。校長找談話的時候,她坦白地說最近注意力總是難以集中,如果可能的話——我是說,如果可能,我想請十天的假,在家裏調養一下。校長是他的遠房叔叔,聽她這樣說時有些擔心:“你不是累病了吧?如果身體吃不消的話,剩下的課就交給其他人吧——”她搖搖頭拒絕了:“不要緊的,休息幾天就好。”

接下來的十天是她一生中最難忘的一段時光:她先是因為睡眠不足頭痛加劇,到了第三天就發展到不得不進行針灸治療的地步——她從小害怕打針,覺得打針的時候就像待宰的羔羊;繼而就聽說了姥姥去世的消息。姥姥是最疼她的,癱瘓幾年了,總是說等她結婚成家了才可以安心撒手,可是,終於還是沒有等到。聽母親說,姥姥臨走的那天夜裏還念叨過她的名字。她和母親、弟弟梅豫在第二天下午匆匆趕到鄉下姥姥家時,姥姥已經入殮了。頭發蒼白的大舅二舅本來在姥姥的靈前跪著,聽見他們進門都一齊轉過頭來:“妞妞啊,你姥姥是帶著遺憾走的啊……”她覺得自己愧對他們。姥姥的葬禮上,數她哭得最凶。從鄉下回到城市裏的當天夜裏,她的頭痛病好了,卻又突然發起高燒。母親讓她捂著厚被子睡了整整兩天,這期間她隻喝了幾碗南瓜綠豆粥——第三天上午,她覺得身體好轉了,就從床上爬起來,衝母親和弟弟笑了笑。他們看著她的樣子大吃了一驚。

她整個人瘦了一大圈,眼睛深陷,眼圈突出。熟悉的人見了,估計都會被嚇一大跳。

奇怪的是,她卻渾身輕鬆了。她對母親說,要到樓下的草地上去走一走。這個小區裏的一切都是這座城市裏最有名的,包括它良好的植被——這都是那個死鬼父親留下的遺產。

在穿過一片竹籬圍成的花圃時,她意外地接到了他的電話。

“梅蘭,聽說你病了,打你手機不通,都急死我了。現在怎麼樣了?”

就是這幾句話,使她差一點掉下淚來。突然想不起以前了,他難道也這樣關心過她嗎?

“我還是胖,不知怎麼搞的,自打你走後,我本來很少喝酒了,可還是控製不住。問了醫生,都說不出所以然來。現在我都一百九了,估計還有往上走的趨勢。”

“不是和你說過了嗎?你怎麼還要打這個電話?”

她幽幽地吐出這句話,就把手機合上了。想了想,還是關了機。

回到學校的那天,梅蘭被無數的目光盯著,就像盯著一個外星人似的。她衝他們一一解釋:“沒事,沒事,就是病了幾天。”可大家都不太相信這個解釋,這其中就包括她的校長叔叔。她進門的時候,他正在埋頭接一個電話。等接完電話一抬頭,就像個傻子似的愣住了。還是梅蘭喊了一聲“校長”他才醒悟過來:“蘭子,你這個樣子,真把我嚇壞了。看樣子,你的病情好像加重了。”梅蘭這下不高興了:“我好好的,你們不要咒我呀,叔叔!”他搖搖頭,還是深表懷疑地看著她。梅蘭隻好說:“我姥姥去世了。”

開家長會的時候,那些家長也都在一個勁地看著她。至於她說些什麼話,他們似乎也沒有聽清楚。等到她話語停頓的間隙,他們就在那裏竊竊私語。尤其是那些認識她的家長都說她變了,後來終於有一個人忍耐不住了:“梅老師,你最近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她仔細地看了一眼這個戴眼睛的矮胖子,事後才想起他是一個醫生。這個人的話讓她有些疑惑:“你說什麼?”他再次重申:“我是說,你看起來有些累,要不我們大家現在就散會吧。你應該抽時間去醫院裏檢查一下。”他的話把她惹惱了,她終於明白了他在說什麼。

“謝謝,不勞你費心,王大夫,不,是王主任啊。”

她終於想起這個人來了。當初她懷了林子銳的孩子,去市人民醫院墮胎的時候就看見過他。她在填表的時候用了真名,並且無意填上了自己學校的名稱。因為胎兒都已經六個多月大了,而且,她的體質實在不夠好,醫生們害怕出危險,就商量著把科主任請來了。她當時有些緊張,都沒敢仔細看他的臉,隻知道他是個男的。而且,林子銳似乎也很反感男性大夫,隻是找不出合適的理由拒絕。幸好,他仔細詢問過情況,叮囑了幾句就走了。做手術的時候另有其人。

但是,他臨走的時候特意拿起她的表看了看,還有意無意地瞄了她一眼。

梅蘭不知道為什麼特別生這個人的氣。她說:“你還是多花些心思在你兒子身上吧。最近幾次考試,王勇的成績下滑得厲害。”王主任連忙凝重地點頭,散會的時候,他就借故兒子的事留下來,要和梅蘭單獨交流一下看法。梅蘭有些急躁地起身:“聽王勇說,你和你太太的關係不太好,孩子是受你們影響的。要我說,把家裏的事情安頓好了,孩子的成績自然就上去了。這孩子可是根好苗子啊,千萬不要被你們耽擱了。”

王主任滿臉焦慮地看著梅蘭:“梅老師啊,我也實在是沒有辦法。家裏的事情,也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這樣吧,如果你有時間的話,希望你能多輔導一下王勇,就算我求你了,好嗎?至於費用嗎……”梅蘭皺了一下眉頭:“這個不用你多說。王勇是我的學生,我自然會操心。”但是王主任還是固執地按照他的思路說下去:“你聽我說梅老師,我知道你們都不容易,以後每個月我給你一千塊,你幫我把王勇帶好,明年中考成績好的話,我再另行付你一萬……”

梅蘭“嗬嗬”冷笑著:“我的王大主任啊,你的錢多得燒手是吧?你也太小看我梅蘭了吧?”

這天吃晚飯的時候,梅蘭扒拉了幾口就放下了。母親過來摸了摸她的額頭說:“蘭子啊,你得多吃些,看看你瘦的,都快趕上你姥姥那幾年了。”說了這話,突然覺得不吉利,就“呸”了一口:“你瞧我這嘴巴!”梅蘭被母親的絮叨弄得心煩意亂,原來想好的一些話都咽回肚裏去了。正想抬腳離開,弟弟梅豫突然神秘兮兮地說:“我們老板今天在天上人間請客,慶祝他的專著出版,你們猜猜我碰到誰了?”

梅蘭不客氣地說:“猜什麼猜?有什麼屁快放。”

弟弟向來有些懼怕這個姐姐,他嘟囔著:“凶什麼凶,這人跟你有關。是李木啊。李木從深圳回來了。”

李木的確認出梅豫來了。五年前他才十五歲,還沒有長胡子呢,可現在已經二十歲了,身量和神態都酷似他的父親,尤其眼神閃爍著看人的時候,簡直就是同一個人。李木被他看得發呆,差不多就要脫口叫出“梅總”了。沒想到“梅總”主動走過去,叫他“李木哥”,他才醒過神來:“你都這麼大了,你姐姐還好嗎?”

梅蘭的父親在世的那幾年,因為工作關係,李木曾經是梅蘭家的常客。做房地產的父親很得意自己的這個下屬,認為是生意場上的奇才。他到梅蘭父親公司之前,和人合夥搞一個廣告公司,因為背景不夠深厚,業績一般,但在一次合作中,他被梅蘭父親看中,就下大本錢把他挖過來了。梅蘭看不出這個中等個頭、長相有點像劉德華的李木有什麼特殊之處,他被父親視之為閃光的那些優點在她看來其實什麼都算不上,她隻知道他有些小氣,有些油滑,甚至有些自以為是,遠不是他所喜歡的那種類型。可是父親硬要說這個人能幹,並且暗示說自己的眼光絕對錯不了,似乎是,在起初的時候,他便有過將這個人納為女婿的想法——當然,他是以生意人的思維在看待自己的同類,事實也確如他所料,李木成為梅總的助理之後幹成了好幾件大事,梅山地產的發展勢頭因此一下子變得很足。兩年之後,他就升任副總經理了。

可禍不單行,自從五年前父親出車禍去世,梅山地產一下子就塌了。整個家族裏沒有一個人能夠撐得起局麵。母親料理完父親的後事之後病了整整一個月。一個月之後,除了李木直接分管的售樓部還有十幾位員工,其他人都作鳥獸散了。李木眼巴巴地望著梅蘭一家人,尤其是梅蘭的母親,他希望她能挽留他,那樣的話,他一定會竭盡全力把公司做下去。當然,他更加希望能以女婿的身份接管公司。可是,梅蘭的母親看看梅蘭,梅蘭看著眼前一片狼藉,早就哭成了淚人似的。

她根本不信任李木。

母親終於說算了吧。公司就這樣散了。李木走了。

李木是拿著二百萬到深圳的。這二百萬幾乎是他在梅山地產的全部收益。他在深圳投資做了一個小文化公司,折騰了幾年下來,資產沒有增加多少,人卻弄得一身疲憊。他暗歎自己隻是給人打工的命,恰好這邊有個房地產公司高薪邀他加盟,他便打道回府了。梅豫看見他時,他將要就職的新公司正為他舉辦一場隆重的接風宴。

目送著梅豫離開後,李木有些恍惚。新公司的老總略知李木的過去,戲謔地說:“還惦記梅老板的女公子啊?兄弟啊,聽老哥哥一句勸,不要再去想了,男子漢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來,喝酒!”

在李木聽來,這都是些無用的廢話。有誰真正知道他心裏的苦呢?

要細說起來,開始的時候,他並不特別留意梅蘭。隻是禁不住三天兩頭見麵,梅總又總是在旁邊敲著邊鼓,日久生情——當有一天他倆終於站在了一起時,他突然發現兩個人是那麼般配。當時他們在華聯超市的電梯間裏,他一直在靜靜地看著她。她知道他在看她,但神色淡定。緩緩上升的電梯把兩個人送到了半空,卻突然停住了,按電梯按鈕的時候絲毫沒有反應。她有些緊張了,問:“怎麼回事?”他說:“可能出故障了。”她沉默了幾秒鍾說:“我還是頭一次遇到,會不會有事?”他說:“不要緊的。”然後就撥打報警電話。十幾分鍾後,他們就出來了。她的麵色潮紅,在出電梯的時候身子朝他側了一下,這一下就斜斜地靠在他的身上了。他緊張得手心裏都捂出汗來了。可也僅隻那一次,以後碰麵時,她裝做渾若無事一般,他也再沒提起過。就是在那一次,購完物出來,他提議送她,也被她搖頭拒絕了,然後沒話找話地說:“對了,你總提起你那位在國外留過學的同學,什麼時候介紹我認識?”

直到現在,李木都在恨自己。如果沒有他的牽線,估計梅蘭和林子銳這輩子都不可能認識。到他們真正開始接觸的那一天,其實離梅蘭父親出事和李木出走就不遠了。看起來,前兩樁事並沒有直接的關係,可有一段時期,李木總覺得並不能排除林子銳就是罪魁禍首的嫌疑。在那半年中,他幾次三番想挽回一下敗局,都未能成功。他非常熟悉林子銳,這個人和他的老子一樣,認準的事情不管不顧。兩個人都還小的時候,林子銳家裏很窮,那年到縣城參加中考,連路費和住宿費都是他李木幫他出的呢。後來他老子發了財,這小子就跑到國外去了,待了十年才回來,說起來也算是深受異域文化熏陶了,但完全還是中國人的做派。做事土包子一個,還總愛充大爺。這一點就讓李木瞧不上眼。更讓李木瞧不上眼的是,兩個人本來通過他介紹認識,沒想到不過十來天就勾搭上了。如果他還真是徹頭徹尾的中國人,他最起碼應該回避李木,中國有句老話叫“朋友妻,不可欺”嘛,盡管梅蘭還不是他李木的妻子,可梅總話裏話外都透出玄機,他李木也是暗地裏將梅蘭當成自己的女朋友介紹給林子銳的,你小子怎麼就不掂量一下呢?

人確實是種奇怪的動物,即使看著他們好上之後,他也還在期望事情會有轉機。這種期望伴隨著他度過了好幾個月的光陰。直到他去深圳的前夜,他還約梅蘭出來,準備向她辭行。梅蘭果然來了,卻帶來了林子銳。那一夜,李木喝得酩酊大醉。醉眼矇矓中看著梅蘭,他覺得她很親很親,再看看林子銳,他又覺得她很遠很遠。

他終於沒有忍住,一個人鑽到衛生間裏,像個女人似的哭了大半天。

林子銳一覺醒來,透過沒有遮蔽的窗戶朝外麵看看,天空有些灰,他就又小睡了片刻。半小時後他起了床,突然發現家裏空空蕩蕩的。梅蘭好久不來了。

他花了一千萬買下這套別墅,因為梅蘭喜歡。拿這一千萬的時候他豪氣幹雲,可事後就有點後悔。他回國後,父親除給他買了一部好車外,另外給他的錢也就一千萬,花完了就沒了。再要用錢就得自己掙。沒奈何,他隻好找一個朋友擔保從銀行貸了五百萬,準備搞公司做點事情。而且,這房子也值不了那麼多錢。幾個從事房地產的朋友過來看過,都說如果他要是再耐心等上半年,房子肯定會落價的。多的不敢說,降一百萬是沒有問題的。這樣的房價,在這個內陸城市畢竟不算低了。後悔了不到一個月,梅蘭走了。

梅蘭走之前毫無征兆。他們從來沒有因為什麼事情爭吵過,更不會因為芝麻大的事情鬧分手的,所以即使在他為生意上的事情整天東跑西跑不著家的日子裏,梅蘭雖然屢有怨詞,但他從來沒有擔心過她會離開他。他也明白梅蘭是怎麼喜歡上自己的,自打認識她以來,他一直出手闊綽,他知道富豪的女兒不喜歡小氣的家夥,李木吃虧就吃在這上麵。在梅蘭麵前,他坦誠無忌,所有的優點缺點都一覽無餘,他知道梅蘭不喜歡李木式的油滑。他熟悉李木,正像李木熟悉他一樣。李木的父親人稱“油嘴”,能說會道,在村裏也屬於能夠撲騰的能人。可就在行事上瞻前顧後,這一點絕對不像林家父子。林子銳十歲的時候,父親隻拿著一百塊錢扒火車就去了南方,四年後才回來。在那幾年中,林子銳一家沒少受李木家的接濟。出於感激,林子銳父親返鄉辦企業的時候曾邀李木父親合作謀事,被拒絕了。兩年後林家辦焦化廠初見成效,李木父親想入夥,這一次,林子銳父親沒有同意。但他硬是從周轉資金中拿出十萬塊錢給了李家,勸他開個飯店,做個小買賣。李木父親接受了。後來,林家大發了,李家小發,每逢談論往事,李木父親總是酸酸的。在這上麵,李木深受其父遺傳。梅蘭曾經恨恨地說:“最讓人難堪的是,有好幾回說是請我吃飯,結果卻都是我掏錢,他大概認為我是老板的女兒,這樣做天經地義。可後來看我不高興,又給我買禮物,又給我打電話,嬉皮笑臉的,求我諒解。我最不喜歡這類人了,做事太不爽利。”

可是曾幾何時,自己也重蹈李木覆轍,變成了一個不爽利的人了呢?

自打那天打過一次電話後,不到一周時間,他又打過三次電話。每一次的結果都一樣,梅蘭一聽到他的聲音就掛了,甚至有一回,他明明聽到她在說:“怎麼又是你?”似乎是,她對他,早已棄之如敝屣。每每被拒,他就去找那幫哥們喝酒,公司裏的事情也無心去打理。朋友們都勸他:“算了,算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他咬牙切齒地說:“什麼當初,說什麼當初,跟你們說,老子就沒什麼當初!”

朋友們都對他嗤之以鼻。球,現在不承認了,林子銳,你他媽的真是個王八蛋!

王八蛋。他也罵著,這些天,他覺得自己的身體越來越重,每天往席夢思上一躺,都能製造出老大一個坑。床是好床,兩個他也壓不塌。虧是好床,要不他總擔心自己半夜醒來會赤裸裸地睡到木頭地板上,就像那一次,他借著月光看到自己。進而,看到待在床上抱著雙肩瑟瑟發抖的梅蘭。梅蘭,梅蘭,他喊她的名字。她扭頭看他一眼,抖得更厲害了。你別過來,她說。他掙紮著起身,渾身骨頭像散了架似的。他不想聽她的喊叫聲,她歇斯底裏的喊叫聲令他想到鄉下的烏鴉。他記得十二歲那年,母親去世的那天晚上就有烏鴉的叫聲。母親去世前的那幾個時辰,他睡得像死豬似的。可母親剛一咽氣,他就醒來了。外麵的烏鴉叫得他既心煩又害怕。他試探著喊母親,“媽”,他甚至喊她的名字,聽老人們說,隻有喊名字才能把母親的魂給喊回來,他也不知道喊母親的名字對不對,但他知道母親的魂丟了。以前他也試著喊過,都成功了。但是這一次,無論怎麼喊,都沒有把母親喊回來。黎明的時候,他早已喊累了。母親的魂魄散了。母親的身體冰冷。僵硬。母親死了。他的喊叫把鄰居驚動了,他們飛快地找來了村裏的女大夫,她檢查了母親的身體,說,心髒病突發,你當時往你媽胸口揍兩下興許就轉過氣了。你以前不是挺能和你媽動拳頭的嗎?村裏的老人們說,真是造孽啊,這孩子自作自受,轉眼就變成孤兒了。梅蘭的叫聲還在繼續。他像是受到了提示似的,走到床邊去,“梅蘭,梅蘭!”他大聲地喊她的名字,然後,就把自己的一隻拳頭舉起來,對準她的胸口使了一記老拳。梅蘭被她揍得暈了過去。他拽住她的頭發:“蘭子,你醒醒啊,我媽沒了,你不要再丟下我不管啊。”她沉睡的樣子讓他害怕。他赤身裸體抱她起來,雙手抱緊她,然後使勁把她往床上一扔。梅蘭被這種劇烈的動作弄醒了,她睜開眼睛看著他。他的眼睛發紅,像一頭狼似的。“林子銳,你瘋了嗎?”她大聲嚷著,雙手四下裏亂抓,終於摸到了一個硬物,混亂中就朝他砸了過去。

他醒來的時候發現屋子裏隻有他一個人,摸一摸額頭,有些血跡,已經結痂了。再一看腳邊,還掉著一隻煙灰缸,上麵也糊著一點血跡。他腦子有些發蒙,不能確定發生了什麼。給梅蘭打手機,已經關機了。

當天下午,他去了梅蘭家。進門的時候聽見屋子裏正在吵。

“我說蘭子呀,你就不要包庇他了,咱們還是報案吧。”

“我不同意,報案的話就把他毀了。我感覺,他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照你這樣說,他的腦子有問題?難道他的腦子出了問題?”

“你別問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

“蘭子,你要去哪裏?”

他緊接著聽到一陣腳步聲近了,趕緊躲到門後去。梅蘭氣咻咻地跑出來,滿麵淚水在暈黃的陽光下,格外揪他的心。他追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