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這句話,又想起歡顏說服荊王那次是何等蠻勇、勇氣中隻有一股單純清正,王淮寧才又鬆了一口氣!須知,白居易那兩句詩幹係非笑,它開篇雖然假托議論女子,最後卻點到了君臣關係。全詩是這樣:太行之路能摧車,若比人心是坦途。巫峽之水能覆舟,若比人心是安流。人心好惡苦不常,好生毛羽惡生瘡。與君結發未五載,豈期牛女為參商。古稱色衰相棄背,當時美人猶怨悔。何況如今鸞鏡中,妾顏未改君心改。為君熏衣裳,君聞蘭麝不馨香。為君盛容飾,君看金翠無顏色。行路難,難重陳。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行路難,難於山,險於水。不獨人間夫與妻,近代君臣亦如此。君不見:左納言,右納史。朝承恩,暮賜死。行路難,不在水,不在山,隻在人情反覆間!這首詩說的是男子薄幸,帝王寡恩。如果歡顏當真拿這首詩當至理,蘇勒就在席上,會難堪。王家剛蒙聖寵,居然在大庭廣眾下發出這等議論,更是大逆不道。好在歡顏另有一股怪癖,她雖然時常怯懦,繞來繞去卻仍不肯放棄初衷。她不承認女子就要認命,那麼不管孔夫子這樣說,還是班婕妤這樣說,還是白居易這樣說,她都不同意。她隻是承認現實中女子活得很辛苦,但她不相信現實就隻能那樣、永遠不可改變。結果,她先引白居易的詩,再丟出事在人為,那些貴族大官的女眷們聽了就要聯想到她對荊王那番宏論——誤打誤撞之間,歡顏簡直給王家增色。看看,王家一個庶女都知道為人不可怨天怨地、自暴自棄,女子侍奉男子、臣子侍奉君王都應該竭盡全力、當仁不讓、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王淮寧是這般想,蘇勒卻神情一黯:他知道歡顏絕不是乖巧人!既然要學本事,既然事在人為,她對步辰魚是輕易不會死心了。歡顏怕台下女子不懂,更將白居易的詩背一遍出來,然後又說:“我自幼是個魯鈍無知的人,原沒指望有什麼出息,幸而中途遇上仁善君子教化,讓我胡亂讀了一些書。因此我知道,白居易的詩終歸不是專為女子感傷,而是拿女子做話頭,比喻他們男子出世的際遇罷了。這種手法也沒什麼稀奇,早在戰國時代就有人用過了,那便是大名鼎鼎的屈原……說起來,今天是端午節,正要紀念屈原那個人呢。依我說,屈原值得敬重和紀念,卻不值得效仿。”蘇勒正悶悶不樂,忽然間卻覺得有人在望著他。他心有靈犀,將頭一轉。在屏風裏樓上窗子裏,歡顏似乎正朝他這個方向望!他一怔,心道:原來你還肯分出一些心思惦記我!他是個精明人,當然一點就透:他早先多加做作,在江邊披頭散發學屈原,歡顏並非不擔心,此刻才借題發揮……其實他那裏那樣沒本事了……一時之間,他心裏又有點得意,微微發甜:假扮弱者原來還是有些好處,總能騙她禁不住擔心。那些女尼本來就有些遭過橫禍,有的幹脆是被夫家遺棄,才會走上那條窄路。白居易的詩極容易理解,就算不識字的人也能聽懂。有的女子聽了幾句,眼眶就紅了,抬頭再看侃侃而談的歡顏,就不再輕視她年紀小、沒架子,倒下覺得這位官家千金與眾不同,肯對可憐人貼心的。故此,歡顏的話也就顯得入耳了。歡顏又說:“屈原是大忠臣,剛正不阿,也是大才子,文采飛揚。他愛自己的國家,更愛國民。他身居高官顯爵,卻沒有死於安樂,他說,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寫而求索,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當他的一切努力碰上了聖意,而身居王位的昏君意思又糊塗,他就傷心沮喪,終止投水自盡,放棄了此前所有的努力。提到他積極救國救民的誌向,提到他的才華,我佩服他。提到他最後的絕望和放棄,我就認為他不值得效仿。”若是讀書人,當然都知道這番簡單道理。不過那些女尼以窮苦人居多,聽了倒還新鮮: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唯獨那朝鮮來的翠蜚一笑:這位王姑娘還真有些才學,要是放到漢陽的妓坊裏,也是風雅名流了……呀,人家怎麼會淪落到那種地方!歡顏想一想又說:“固然,屈原、白居易可以拿我們女子的命運打比方,來慨歎他們自己的不幸。我們生為女子,當然也可以反過來著眼,借鑒男子為臣之道,決定我們自己怎麼活著……”屏風外的官員們本不願意多聽,奈何歡顏嗓音清越,這番話說得又清楚。他們剩下這幾個又是鐵了心跟王家的,不免聽得入了神。好一陣,祖百齡才悟過來,擎著酒杯走到王淮寧身邊。王淮寧忙起身,祖百齡將酒杯朝他手中的酒杯輕輕一碰:“王世兄好家教!世侄女若是男兒身,便是忠臣孝子!如今生為女子,也****端方。”王淮寧微微笑。祖百齡更開起玩笑來,眼風朝蘇勒一掃:“固山貝勒,恭喜!”蘇勒忙道:“我隻是個貝子!”祖百齡笑道:“旨意不是眼看就要到了麼?”說話間,那些女子又聽見歡顏追上一番話,簡直讓她們連抹眼淚都忘了:“在我看來,眾位以為自己出了家、其實仍在塵世間困頓的姐妹們,你們不但像白居易、屈原筆下那些蒙冤被屈的美人,你們也很像努力良久都沒有回報、最後還要遭受的苦難的屈原。你們……更像是一念走岔、居然打算放棄自己的女中屈原,可是幸好,你們都還活著不是嗎?”聽歡顏拿她們比作聖人,還俗女尼們自然歡喜。翠蜚也笑起來:我竟不知道自己這樣高明!樓上的“步黨”有人皺眉:要是一代才女,自然還可算作女中屈原,樓下那些女之不外棄婦、娼妓出身,怎好唐突屈子?依照這些官家少女的意思,當然她們自己個個配叫“屈原”,世人一概都不配的……“阿彌陀佛,世法平等!”偏這時候,長公主又慨歎一句,簡直給歡顏撐腰了。“這孩子懂得道理,能教會那些還俗女尼,那麼不在寺廟也如同在寺廟,真正明心見性強於胡亂念經……人生在世,圖個自強罷了!”歡顏聽了正是自己的意思,禁不住一轉臉,全無體統,露齒朝長公主一笑。長公主撐不住,忙衝她打手勢:你快說,怎麼這樣孩子氣了?歡顏嘿嘿笑,轉臉對女尼們又說:“你們受了委屈,便指望佛祖給你們打抱不平,可是你們有沒有想過,你們給佛祖帶來了什麼?”這又是奇談,在場人人不解。有一名真心想修行的女子不耐煩,禁不住嘟囔道:“佛祖要什麼,心香一束,虔誠念經罷了!”歡顏在樓上卻道:“譬如你們每天都喊‘王歡顏’、‘王歡顏’,如果你們自己沒有勤奮去勞作,我也不可能一生給你們周濟衣食。從前你們每天喊‘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佛祖也不會親身顯靈,逐一解除你們的煩惱……你們最後還是依靠其他凡人的施舍罷了。”這番話著實有詆毀僧道之意,大家聽了都有些著惱,結果聽歡顏又道:“若是相信佛祖,你們自然也可以說,那些凡人的施舍正是佛祖顯靈安排的。那麼,我們可不可以說,就算佛祖無所不能,他也需要凡人為他做事,那些施舍你們的凡人就是為佛祖做事的人?”蘇勒在關外主要見識薩滿教,來大順多年了解佛、道各家文化,但歡顏這等頑皮強辯的理論也是他聞所未聞。他又笑起來:怎麼竟沒法子反駁她?歡顏看全場都被自己勸得鴉雀無聲,更加有了把握,眼望著樓下眾女的眼睛,道:“這一層道理,便是聖上讓你們不要急著剃度的本意——假如佛祖有靈,佛祖也要凡人依照他的意思,要凡人做該做的事。譬如唐代的法師玄奘不遠萬裏去天竺取經,譬如法師鑒真不懼生死赴東瀛傳教,他們就是在為佛祖做事。任何人當然都有資格出家,但是出家須依照佛門的章法,依照佛門的章法,也是為佛祖做事。朝廷審閱度牒真偽,則是因為度牒意味著佛門的章法。朝廷審閱得嚴格,也是替佛祖做事認真。而諸位今天之所以需要來到這個地方,要跟著朝廷指派的老媽媽們學習,要回到凡人的地位,先將凡人做好,再看自己有沒有資格修行……也正是因為佛門的章法此前沒準許你們出家,你們遵從這種安排,也是為了佛祖做事。”王淮寧素知歡顏天地不服,自然不會信佛,但她竟能站在信徒的立場上,將道理設想的這樣好。不管信徒現在心服沒有,她也算用心了。蘇勒暗想:終歸是不服管的人,才會自己動腦子想,若是換了人雲亦雲的淑女,自然說不出歡顏這番道理來。歡顏又道:“佛門的章法為何不準你們出家?道理我前麵說過,因為你們是輕易放棄的人。你們的修行不是經過正經宗師教訓,也沒法通過寺院的核準,你們並不是喜歡讀經書、將它們清楚明白曆曆於心,你們不想玄奘和鑒真一樣為了修行情願吃辛苦。那麼,你們反倒是畏懼身為凡人的辛苦,就指望出家來逃避罷了。然而,身為凡人對自己都不能盡責,又怎麼可能為佛祖做事?身為凡人連出家的基本功都沒有,連度牒都拿不到,怎麼可能有毅力完成此後一生的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