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顏瞧蘇勒欲言又止,她不解。
蘇勒本來就不可能永遠裝聾作啞,現在幹脆說一句:“有些人……什麼女子看見都會喜歡他,追求這樣的男子,就好像飛蛾撲火,又像那個瘋子渡河。”王淮寧都來不及作出反應,蘇勒又對歡顏微笑,一步步朝她走過來。
在初夏最晴朗的天氣裏,他忽然說出這樣嚴峻的話。歡顏就算不以為然,也覺得身上微冷。她是寫戲的人,能夠想象這其中的“意境”:在南方湍急的江流裏,有人堅持要渡河,有人堅持要競渡龍舟,有人堅持千奇百怪的追求,他們在江水中死掉了,人世間莫測的命運也是這樣,有時候人執意堅持做一件事,最後的結局是毀滅。如果她接受眼下婚約,她的前景大致可以想見,哪怕她自己認為那不美好,她也不會顛沛流離、潦倒致死。可是,她如果堅持追逐步辰魚,風險就存在……要是有一天家裏絕對不同意她追逐步辰魚,她就隻剩下離家一途,之後發生什麼都難預料。
等到今天她回家,女義學一開,她在本朝女眷中也算“出人頭地”。到最後,她卻要做出抉擇:留在原地就繁花似錦,邁步出去就放棄所有。那麼,不如現在就有個準備吧!
蘇勒裝出幾分厭倦,仿佛無力阻攔她似的。他的話歸結一個意思:今天他到王家也沒碰見她,他的決心再大也耐不住一次次挫敗,將來或許會冷掉。可是他不能不擔心她,她總是想走一條很傻的路。就算他肯放手,她一意孤行也會受到傷害。
蘇勒經過歡顏身邊,輕聲說:“我在路上吳侯府兩個老婆子議論,一群豪門女子要效法王家的做法,她們也要興辦義學,收容若幹遊民……這些人我早就有所耳聞,她們都是號稱‘步黨’的戲迷,她們都會寫戲。”他不能說得再露骨,點到為止。
歡顏也明白了,不管他是不是存心賴著要見她,他的話還是真的。她一直記得那天晚上的事,他所說的女子就是當時一群人吧?老爺要整個王家無分男女都與貪官爭鬥,新東林黨要與西廠太監爭鬥,河上的水手們要與別的船隊爭鬥……有人要與她爭鬥。她們寫戲固然要跟“五貫”比個高下,她們作為官宦子女同樣不許“王歡顏”一枝獨秀。她要做女中夫子,她們就要加倍做得漂亮。男人們爭當帝王將相,女子也可以爭當女中聖賢……這就是世態人情,好像老爺剛才形容那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可是人們的原則操守不同,於是大家都要爭鬥。蘇勒一邊焚燒她的戲本給亡友講心事,一邊也在擔心她吧?
歡顏一下子悟到另一層:他在禦賜花園外親眼看見她奔向步辰魚,他都可以裝作無所謂,怕是不願多事、不願她被家裏責打。直等到別人準備挑戰她了,他才說出來。他的“明白”與“糊塗”,考慮的是她的安危……
蘇勒被她固執拒絕這些天,並非不氣,他也在心裏胡亂抓一個理由:天下無不透風的牆,他要利用紅蓮會,就要徹查他們底細。關於大戲樓的案子,刑部準備以情殺定案,怕追查下去不知牽涉哪個親王、大臣,刑部擔不起。錦衣衛、東廠、西廠都打算立功,卻提及最明顯的證據:爆炸案是為了救走欽犯,之前沒審出欽犯是哪一路,總歸是秘密黨會……此事在中樞爭吵了幾輪!蘇勒不需要查那麼多,他隻查了大戲樓老板夫婦的底細,得知老板娘當初攜款從山西來。步辰魚離開京師最初的日子,正好去了山西,否則也不會與晉商會館和紅蓮會走到一起。蘇勒派人到當地打聽過,百姓們真記得這位名伶當初的處境,說是很落魄,卻曾笑容滿麵籌備婚禮,不過未婚妻很快不見了……大戲樓的老板娘是個美人,嘴角有顆痣……步辰魚當初喜歡的女子也是那個樣子!
若是換了不知紅蓮會的人,聽這些證詞都難捕風捉影,畢竟關聯太少了!可是蘇勒知道步辰魚是紅蓮會少保堂主,對他來說,案情就太明顯了!蘇勒今晨得到回報,他嚇了一跳,同時鄙薄步辰魚:那個人滿口仁義道德,居然這麼狠。此刻他看著歡顏,七分痛恨她執迷不悟,三分可憐她:她無意間喜歡一個反賊,這不可怕,畢竟當今人心浮動,想謀反的人多了。她喜歡的反賊能夠利用和殺害女人,這一點才可怕。在蘇勒看來,大戲樓老板娘隔了數年還把場子租給鴻瀛班,她該是問心無愧。那麼步辰魚當初與她分開,就是自己留不住一個女子,讓她不惜悔婚出逃,若幹年後他還能厚顏找她丈夫談生意……蘇勒知道歡顏逃不掉,皇帝早晚會下一道聖旨,她的封誥已經在清國草擬了。可是他不想自己的婚事最後很難看,上演什麼梁祝戲碼。步辰魚可是遠遠不配梁山伯待遇的!
蘇勒含蓄地說一句:“你自己小心!”
王淮寧是不知道這些內情,他隻道蘇勒急著來報信,免得王家被人壓過勢頭——至於示弱裝死,那是蘇勒對著歡顏一個人的“愛好”,大概貪汙越是強手,談情越要換個花樣。王淮寧早先縱容過兩回,現在計較也晚了,他撚須笑看蘇勒。
蘇勒走到他麵前又道:“大人,這一次祖百齡的女兒倒是沒參與。”
他們和祖百齡已經聚會幾次,祖百齡是果斷人,將自己在外麵的人脈也陸續拉過來。等過些天,京師都在談女義學,他們就可以悄悄在山西圈地,開礦招工人,把生意做得更大——蘇勒已經設想出許多引人注目的法子,到時候京師百官都會盯住女義學裏的“孝女”、“才女”,有些進京告禦狀的“烈女”也可以利用起來,加上歡顏的直言與戲筆,王家可以想說什麼說什麼,操縱輿情將東宮相關的一切都看成好的,將那些政敵的一切都看成壞的。當然,現在他們還得警惕別人如法炮製、以牙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