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林翼放心不下,派一個勇丁陪著李鴻章南下。兩人過江塘、下程嶺、走千嶺,一直到了長江邊,過了長江,從湖口進入鄱陽湖。李鴻章心裏茫然,知道去了南昌,少不了受大哥一通說道。大哥自從入了曾國藩幕府,對曾國藩是言聽計從,佩服得無體投地。自己賭氣出走,大哥的話肯定比胡林翼還難聽。所以,他就像闖了禍的孩子,不太敢回家,入了鄱陽湖後,就慢了下來,總是上岸小住,尤其入了贛江之後,更是借口登岸遊玩,走走停停,十幾天才到了南昌城下。
南昌城在贛江東岸,因為沿江而建,因此不像一般四四方方的城池,而是像一枚鴨蛋。城周十五六裏,共有七個城門,北麵是德勝門,往東是永和門,東南是順華門,南邊是進賢門,西南惠民門,再往北則是廣潤門,廣潤門往西北不遠就是章江門。南昌城七門之奇可以說是天下獨有――他的每個城門都是向南開。這七個城門,離贛江最近的是章江門,之所以叫章江門,是因為贛江又叫章江。李翰章辦理湘軍糧台,最主要的就是供應湘軍糧餉,為了便於發運,自然要選最靠碼頭的地方,因此辦理糧台的衙門就在章江門內偏北不遠處,緊鄰南昌縣衙。李鴻章一直乘船到了章江門外的碼頭,遠遠看到飛簷鬥拱的一座木樓,知道那就是著名的滕王閣,也就知道章江門到了。
李鴻章到章江門邊打聽湘軍糧台怎麼走,門邊有個湘勇立即過來問:“請問可是李觀察?”李鴻章是道台頂戴,所以按官場習慣,應該稱一聲觀察。原來這個湘勇正是糧台上的聽差,是李翰章派出來天天在這裏等李鴻章。“李大人安排在下,在這裏等了四五天了。”
李翰章接到曾國藩和胡林翼的信,知道李鴻章賭氣出走的原因,也知道他要到南昌來,所以打發人在碼頭和章江門上等,因為李鴻章一路磨蹭,因此晚到了幾天,也難怪勇丁說已經等四五天。
到了糧台,李翰章迎到門外,說:“老二,怎麼才到?”當著外人的麵,不好緊著埋怨,對陪李鴻章前來的勇丁說:“這位小哥辛苦你了,快洗把臉準備吃飯。”
吃過飯,安排勇丁去休息,李翰章把李鴻章叫到他的簽押房,劈頭蓋臉一頓埋怨。李鴻章早有準備,任大哥說什麼,隻當耳邊風。李翰章見他這副表情,更加生氣,說:“老二,你怎麼分不清好歹,聽不進人話!”
李鴻章說:“我怎麼分不清好歹,怎麼聽不進人話?祁門明明是絕地,我說的有錯嗎?分不清好歹的不是我。李次青丟失徽州,本來就情有可原,而且他們又是過命的交情,竟然毫無情麵,硬要參劾,聽不進人話的是我嗎?”
這話把李翰章噎得直翻白眼。論口才,他遠不是李鴻章的對手。
沉默了一會兒,他壓下心頭的火說:“老二,守土有責,主官必須與城共存亡,這是我朝的規矩。曾帥參劾次青,也不過是給朝廷一個交待,不然以後怎麼帶兵?賞罰分明,這正是曾帥的高明之處。曾帥幕中好幾十人,單單你去和曾帥理論,曾帥能不生氣嗎?”
李鴻章說:“不同意參劾李次青的,不光是我,整個督幕中,就沒有一個不反對的。我不過代大家去勸他罷了。”
“既然那麼多人反對,為什麼單單你出這個頭?”
“我是他的學生,拿著他當自己人,才去勸的。我要把自己當外人,才不去費唾沫。”李鴻章理直氣壯,“現在怎麼樣?祁門被包圍了吧?當初就該聽我的,馬上移駐東流。”
李翰章說:“我正要說的就是這事。祁門危險的時候,你賭氣離開曾帥。知道的是你們吵了一架,不知道的,肯定以為你是找個借口逃離險地!老二你動動腦子想想,你這時候拍拍屁股走人,算怎麼回事?”
這真是擊中了李鴻章的軟肋。離開祁門後他就後悔了,不是後悔出走,而是後悔走的時間有點不漂亮。如果徽州沒有丟失的時候他走,大家不會想別的,恰恰是徽州失守,祁門危機時刻,他與老師一言不和拍屁股走人,十有*大家會以為這是他的脫身之計。天地良心,曾幕中倒是有不少人已經收拾行裝,隨時準備逃走,但他李鴻章絕對沒有臨險而逃的打算。但是,問題是人家都沒走,他李鴻章卻走了。
李鴻章不再說話,任李翰章說東說西,他一言不發。接下來的幾天都是如此,李翰章一開口,李鴻章要麼離開,要麼隻當眼前沒這個人,該吃吃,該睡睡。後來李翰章不再勸,隨他去。
李鴻章不願在糧台看大哥的那張掛霜的長臉,就天天在南昌城裏晃。雖然幾經戰火,但南昌畢竟是省城,可去之處甚多。有豫章六景,分別是南浦飛雲、蘇圃春蔬、東湖夜月、章江小渡、滕閣秋風、西山積翠,有香火五盛地,包括塔前寺、普賢寺、萬壽宮、土地廟、延慶寺。這些地方,李鴻章都已經轉了若幹次,似乎比南昌人還要熟悉。他去的最多的是滕王閣。滕王閣建於唐朝永徽年間,是唐太宗的弟弟李元嬰所建。李元嬰曾經封在滕州當滕王,當時築了一樓閣取名“滕王閣”,後來他調任江南洪州--也就是南昌,又在章江邊上築豪閣,仍冠名“滕王閣”。一千多年間,滕王閣倒了建,建了毀,已經重修若幹次,誰也弄不清唐代的滕王閣到底什麼樣,隻是根據古書記載重修,好在滕王閣名頭太大,不管是誰所建,權當作唐代滕王閣,登斯樓也,尋找初唐四傑之首王勃的慷慨激昂。凡是有點文墨的,無不口中念念有詞:“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李鴻章不愧是翰林出身,一邊登樓一邊默誦,到頂樓的時候,恰好也到了篇末。贛江北去,浩浩蕩蕩,江風凜冽,如刀似箭。李鴻章站在樓頂,憑欄南眺,沒有王勃的激昂奔放,隻有塞滿胸懷的茫然空虛,想想自己已經三十七八,還是個沒有實缺的道台。離京這七八年,回想起來不過是蹉跎歲月。雖然嘴上不承認,但他為自己賭氣離開曾國藩,心裏已經後悔了。胡林翼說的不錯,一個人不僅要有才能,跟對人也很重要。今日之天下督撫,無人可與曾老師比肩。但,自己所爭,也是非爭不可,既然老師不能采納,他李鴻章也不是能屈就之人。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