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斜的陽光下,那一池水呈出碧藍,看上去竟有些妖豔。此時,泳池四周空無一人。水麵上浮著一隻色彩鮮豔的遊泳圈,一藍一粉的兩塊浮板。她調焦拉近,看到一條瑰紅間白的長浴巾搭在池邊的躺椅上。珊映將鏡頭搖過那棟房子。看到沿著鐵欄杆邊的那排柏樹十分茂密,將房子向著珊映家的這一麵攔得幾乎沒有空隙。以前珊映一直抵擋著窺視的誘惑,每次將鏡頭從那裏搖過,都是快快收住又趕緊搖開。現在她目測著,越想越覺得那照片就是從那些被柏樹擋住的某個窗口裏拍的。她用鏡頭在樹間搜索起來。她從來沒有對窺視如此理直氣壯。這時,珊映感覺自己看到了樹葉間一扇窗口後的大鏡頭。她屏住氣,快速變焦。卻看到山風將一幅乳色窗紗吹起又垂下,鏡頭裏閃出一片朦朧,什麼也看不清了。
那個穿得總像正要去參加派對的年輕母親會是安吉拉?這太不可思議了!珊映在心裏輕叫著,拿起iPad再看。安吉拉這個隻有一百二十七個粉絲的微博,已經有人留言:“酷!”“太炫了!”“亮瞎了小夥伴的眼!”珊映的目光再次落向安吉拉微博的題頭“The Road Not Taken”,心下一酸。就是她了!
珊映一把抓起iPhone,將穀歌地圖上標出的地址輸入iPhone的導航係統,跳起身來,拎了手袋和鑰匙,衝到車庫,將車子急速倒出,“嘩”地衝向下山的道路。按著GPS的指引,她背離著對麵坡麵,往山下的主路開去,再要從那裏轉上高速。因速度太快,好幾處轉彎時都有點要失控的感覺,她隻得反複提醒自己要鎮定下來。在高速上跑過兩個出口之後,她將車子開出高速,轉下一條大街。由著GPS的引領,左拐右轉地進入窄小曲折的路段。珊映知道自己一直在超速,心下慶幸沒遇上警察。當她終於將車子停到安吉拉門前的小街上時,道路兩旁茂密的梧桐讓天光顯得更暗了,像是從黃昏一下進入了夜間。
2
這是望遠鏡無法到達的地方。珊映從車裏出來,好奇地四下張望起來。她看到安吉拉的前院有棵巨大的橡樹,看上去應該有百年樹齡那樣,枝杆上幹裂的老樹皮看上去斑斑圈圈,像是鱷魚的老皮,真是非常有味道,讓她忍不住慢下一步。不高的淡沙色水泥院牆上爬滿濃密的常青藤,在早春裏滿出一牆嫩嫩的新綠。牆邊有棵老櫸樹,那茂密葉子在夕陽的微光裏透出淡淡的桃紅斑點。倚牆有一叢高大茂盛的白色夾竹桃,一棵蒼老而壯碩的耶路撒冷橄欖樹,樹下是一叢叢淡色的小花,或種在地裏,或從一些大小的陶罐中爬出來,配著鐵欄杆和院門帶點斑駁的銅鏽藍,非常的托斯卡納。一條彎曲的淡紅色石磚小徑通到房前的台階,深棕色的門邊,地燈和門燈都亮了。真可以入畫呢,珊映由衷地在心裏歎一聲,走到院門邊,摁了一下門鈴。
沒有動靜。珊映剛想再摁,大門突然打開了,一隻俊俏的哈士奇狗兒“嘩”地竄出來,搖著尾巴撲向院門的欄杆,咧著嘴“呼哧呼哧”地喘著,一臉的喜氣。珊映握了握哈士奇伸出的爪子,這狗兒可比在平時在望遠鏡裏看到的還要高大,生猛得喜人。哈士奇的爪子在她的手心上溫柔地劃拉了幾下。老朋友了,她笑著輕輕說,摸了摸它的頭,哈士奇的尾巴搖得更歡了。接著,一個壯實的小男孩衝出來,圓圓的腦袋和眼睛。山裏的傍晚很涼了,他身上套著件絨衫,卻還光著腳。看到珊映,他的眼神有點緊張。珊映朝他招招手,笑著向他打招呼:“嗨!”小男孩先是一愣,隨即跑過來,擠到哈士奇身邊,興奮地問:“你是誰?”珊映未及回答,就聽到一線尖尖的女聲:“俊俊,是誰呀?”
珊映忽然想起安吉拉那對叫“俊”和“雅”的鸚鵡,心想,哈,果然就是她。
男孩隔著院門的欄杆在珊映麵前站定,好奇地上下打量過她,又回頭衝屋裏叫:“是個阿姨。”他的聲線稚嫩而清脆,國語口音很正。珊映忍不住摸了摸他那毛茸茸的腦袋。
安吉拉細長的身影從大門後閃出。她穿著一套寶藍色運動裝,長發隨意地盤在腦後。珊映第一次看到她沒穿裙子的家常模樣,有點意外,想大概因夜裏不出門了,換下了便裝。哈士奇這時掉頭衝向安吉拉。安吉拉彎下腰來摟過它,抬起頭來吃驚地望著珊映。
“你好,安吉拉!”珊映笑著,輕聲打著招呼。安吉拉皺了皺眉頭,帶著遲疑的表情看著她,沒有回應。珊映握著雙手,挺直腰板,安靜地直視著她。安吉拉這下顯然反應過來了,眼睛一下瞪起來,嘴微微張開,然後才輕輕地回了聲“嗨”,聽上去有點勉強。她說完走下台階,朝大門走過來,哈士奇亦步亦趨地追著她過來。她摸了摸正把著鐵欄轉動的小男孩的腦袋,溫和地說:“你先回屋去吧。”小男孩沒動。“快去吧,乖!”小男孩這才有點不情願地牽上哈士奇,轉身跑進屋裏去了。
“我叫珊映。”珊映盯著走近的安吉拉說。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力量。看到安吉拉的臉上似乎沒有反應,她又穩穩地跟上一句:“是你的鄰居,你肯定是知道的。”她在心裏想,我身上這身衣裳都還沒換呢。安吉拉不自然地笑了笑,“哦”,她點點頭,拉開了欄杆的門閂。離得這樣近,珊映發現安吉拉的五官確實很細致,隻是膚色比在鏡頭裏看到的要深不少,這讓她顯得比在鏡頭裏成熟很多,個頭也比在鏡頭裏看到的還要高些。“你這兒還真不好找。”珊映說著,沒有移步。“是啊。請進,天已經黑了,山裏很涼的。”安吉拉柔聲說。
珊映隨安吉拉走進院子,上了台階,她停下一步,回頭望了一眼前院,脫口說:“這院子真漂亮,很有情調。”安吉拉也回頭看了一下,然後點頭說:“原來的屋主是個意大利裔老太太,簡直可以說是中世紀的情調。”
這時,珊映聽到屋裏傳來斷續的鋼琴聲,忍不住有些好奇地向門裏探頭望去。安吉拉走進門去,擰亮了門廳的吊燈,珊映隨她進到廳裏。放眼望去,看到這確實是一座非常老派的房子,麵積很大,但沒有挑頂,布局看著也有些散亂。深栗色的木地板,讓整個空間又暗下幾度。屋裏家具很少,牆上也幾乎沒有掛件,這使得整個一層顯得很空曠,給人一種臨時居所的感覺。
珊映找著話頭:“哇,真的像是到了意大利的感覺。”
“意大利人跟中國人很像,特別注重家庭。當年這個房子裏,人最多的時候住過那家女主人和她的姐妹的三個大家庭。原來那女主人的先生是建築承包商,她的兩個姐妹帶著家人從紐約的小意大利來投奔在西部淘到金的姐姐,可以想象這兒曾多麼熱鬧。唉,後來到晚年,男人都先走了,孩子們開枝散葉而去,就隻剩三姐妹住在一起,一個個凋零,最終當然逃不過曲終人散,房子被老房東的兒女賣出來。”安吉拉不緊不慢地說著,聲音很低,聽上去是個脾性溫和的人。
珊映注意到客廳裏到處是孩子們的玩具。見珊映進來,正在那兒玩著的俊俊和哈士奇立刻起身跟過來。珊映一眼看到靠窗的地方立著個大畫架,上麵有一幅未完成的油畫,一團團濃烈的色調,抽象的風格,讓人感覺得到畫者的情緒,卻無法看出畫麵表達的究竟。畫架邊上堆著顏料和繪畫工具,空氣裏有鬆節油的氣味。這讓珊映有些意外,安吉拉可從沒來沒提過自己在畫畫。
沒有鸚鵡。更沒有任何忙於科技公司的跡象。客廳靠牆一麵有台迷你古董三角鋼琴,應該是前主人的舊愛,讓珊映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這麼漂亮的鋼琴,安吉拉竟從來沒有提過。鋼琴聲這時停下了。珊映看到一個小女孩從琴凳上跳下來,伸頭向她張望著。望遠鏡肯定是在樓上。珊映想著,跟在安吉拉身後往起居間走去。安吉拉有明顯的南方口音,卻聽不出具體是哪裏。
珊映這時聞到廚房烤箱裏飄出的香氣。起居間和廚房的燈都開著,整個空間非常明亮,讓人有點不習慣。廚房一看就是重新裝修過的,一色的不鏽鋼色晃著人眼,嶄新的深棕木色櫥櫃,時尚的吧台上吊著彩燈,跟客廳的幽暗空闊,是完全不同的風格和氛圍,顯得非常時尚。
小女孩跟上來了,好奇地張大眼睛上下打量珊映。“你好,雅雅!”珊映朝女孩打著招呼。穿著粉色薄絨衫,彩條緊身褲的小女孩表情很吃驚,問:“你是媽咪的新朋友嗎?”聲音柔得讓人心疼。珊映微笑著點頭。小女孩又問:“那你叫什麼名字?”小女孩的五官跟俊俊很像,隻是眉毛更長更彎,珊映很想上去抱抱她,卻忍著沒動。安吉拉打斷女兒的追問,說:“聽話啊,乖。你們去玩一下吧。雅雅你吃完晚飯再練琴吧,啊?”孩子們都有些不情願離開。安吉拉就拍了拍雅雅的背:“聽話噢,媽咪跟阿姨要談事情呢。”安吉拉跟孩子們說話的口氣很溫柔,讓珊映聽得入迷。俊俊朝雅雅招招手,說:“我們走吧!”雅雅這才跟著俊俊和狗狗跑著上樓去了。
“兩姐弟年紀這麼近,真好。”珊映看著雅雅的背影說。安吉拉收拾著沙發上的書本和玩具,說:“那是妹妹。女孩總是先長的。”安吉拉示意她落座,又笑笑說:“不過哥哥也就大她不到半小時。”
“是龍鳳胎啊?”珊映的聲音高起來,由衷地歎道:“你真太幸運了。”安吉拉笑了說:“可見老天還是公平的。”珊映不知她這話的確切意思,沒響。安吉拉忽然拉長了聲:“咦,你怎麼知道妹妹的名字?”珊映一笑,抬抬眉說:“那對可愛的鸚鵡。”安吉拉臉上的表情立刻變得很不自然起來,挪了挪身子,輕聲說:“噢,你讀過我的微博?這世界真是太小了。哦,你是喝茶,還是——”珊映擺手:“謝謝。不用客氣了,我還有事,馬上就得走。冒昧登門打擾,是想請你幫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