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無窮鏡(3 / 3)

安吉拉瞪著眼,等她的話。珊映注意到她的眼雖不很大,但目光很媚,讓她看上去很靈動。這些都是望遠鏡無法捕捉和表達的。

“我想請你刪掉戴維·沃克的那張照片。”珊映直視著安吉拉的眼睛,語氣肯定地說,聽上去並不是請求,更不像商量。安吉拉有些困惑地看著她。“我是因為上網查看追蹤鏡的資料,看到了你的微博,還有你那些令人羨慕的溫暖生活。”她環視著四下清冷的空間,又說:“The Road Not Taken,它打動了我。我們都是在別人的生活裏想象著自己錯過了的另一條道路,不是嗎?這真叫人傷感。”

安吉拉的眼睛閃出一道清亮的光,好一會兒才說:“在我,並不完全是這樣。那些曾經都是真實的。”見珊映不響,她又說:“我本科和碩士都是在名校裏念的,一路名列前茅。碩士畢業後,在一家技術公司找到工作,負責電子跟蹤鏡App的研發。我們那時做得很好,在國內是一流的。後來……”安吉拉嚅囁著,珊映看著她,心在往下沉。“後來,我生了孩子,因為一些難以解決的人際關係,隻得離開自己喜愛的工作,帶著孩子來這裏生活。我常會想,如果生活重新再來一遍,我肯定會選不同的道路,可惜人生沒有如果。”說到這裏,安吉拉的表情平靜下來:“何況我真的很愛孩子,他們是這人間的天使,為了他們,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珊映聽得心裏難過。在她東奔西跑的旅程中,不時聽到這個故事大同小異的各種版本。她從沒見過這屋子的男主人,早該猜到的。甚至那麼堅強獨立的郭妍,都有這個故事的另一個版本。這時想到郭妍,珊映走了一下神。

“我曾經在一個深夜,很偶然地從你的微博連到過你博客頁麵,‘末路殘花’,我還記得那個題頭。那夜看到的好像是寫給一個離世多年的親人的信,感情特別真,很動人,還說到了孩子什麼的。我不知道你曾經曆過什麼,但肯定不是一般你的同齡人承受過的,讓人很難過。”珊映斟酌著字眼說。

一股霧氣從安吉拉的嘴唇上漫開,很快地籠罩住她的臉。她輕咬著嘴唇,沒有就珊映的話作出回應。珊映很想安慰安吉拉,卻不知從何說起。起居間的氣氛有些尷尬起來。烤箱的鬧鍾這時突然響了,安吉拉趕忙起身離去,到烤箱前弄了一陣。轉回來時,氣氛才輕鬆下來。見她坐下,珊映才說:“謝謝你的信任,讓我進來。我眼下沒有時間細說自己來路,但有一點可以告訴你,我曾經也覺得你是我未行之路的鏡像。可惜,當兩麵鏡子相遇時,映像裏套著映像又套著映像,無窮無盡,彼此就再難以分辨了,還可能會出現互相幹擾。”說到這兒,珊映停頓了片刻,語氣一沉:“如果你在微博貼出的那張戴維·沃克的照片流傳出去,因為涉及商業機密,可能會引起法律糾紛,後果是難以預料的。這一點你可能有欠考慮。”

“我知道了。”安吉拉輕聲打斷她。珊映安靜地聽著,心裏想,看來這是個明白人。畢竟,安吉拉也不會願意在法庭拋頭露麵。當法庭證詞進入公共記錄,肯定會引來喜歡八卦的加州中文媒體的關注,將她的私人生活向公眾展示,甚至會牽扯出她身後的那個男人,更可怕的是孩子們的身份也可能會被暴露,受到影響,後麵的手尾難以預料。

這時樓梯上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兩個孩子你一句我一句地叫著跑下來。女孩已經帶上哭腔,叫著媽咪;男孩則嚷著肚子餓了。安吉拉看了珊映一眼,苦笑著說:“現在,這就是我每天的事業。”珊映站起身來,淡笑著說:“也是你的福氣,好好珍惜吧。你忙去吧,我該走了。”

看到珊映動身離去,兩個孩子忘了爭鬧,圍上來道別。珊映輕擁著他們,心下有點不舍。她的手觸到雅雅的頭發,細細軟軟的。她走神想,如果自己的女兒活著,也就是這個年紀,一陣心酸。安吉拉敏感地注意到了她情緒的變化,輕聲將孩子們支開。安吉拉送她走到院門口。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她們在橘色的燈影裏握別。

珊映輕聲說:“我們都選擇了自以為行人較少的那條路。”安吉拉一下鬆開了手,表情黯然地說:“這使得一切變得完全不同。哦,晚間山裏鹿挺多的,你開車小心。”珊映正要轉身,忽然停下一步,看著安吉拉的眼睛,問:“我能不能問一下,你過去在中國哪兒工作?”安吉拉想也沒想,輕聲回道:“蘇州工業園呀。唉,都上一輩子的事情了。”

珊映看著安吉拉坦然的表情點點頭,心下想,這當然也未必的,就像她那對活靈活現的鸚鵡、那個辦得有聲有色的公司。還有那封感傷的信,也是真假莫辨。她隻微微一笑,道過謝,出來坐進車裏。這是個不讓在居民區安裝路燈的城市,一到夜裏,真可能伸手不見五指的。珊映一路從黑乎乎的山道上轉出來,腦袋忽然有些空。她意識到自己其實並沒有得到肯定答複。如果安吉拉不刪照片,下一步該怎麼辦?珊映煩躁起來,頻繁地變換收音機的頻道,直到聽到古典音樂台才鬆開手,搖下車窗,讓寒涼的山風吹進車來。

珊映七彎八拐地上了高速,全速跑下一段再衝出來,終於轉到自家門前的坡上時,她狠狠地踩了一腳油門,快速的打著方向盤,將車子“嘩——”一下,開進車庫停穩。這一刻,古典台播放的巴赫雙鍵盤鋼琴協奏曲正入高潮,雨點般的擊鍵聲“咚咚咚”地在車庫低矮的空間裏炸響。珊映熄了引擎,一邊聽著琴聲,一邊掏出iPhone,幾乎是下意識地,連進安吉拉的微博。

空白。

全空。

隻留著題頭圖上那悠遠的山影,伸向林木深處的小徑——The Road Not taken,還有那張被風吹破的蕉葉。她這時才反應過來,自己竟忘了問安吉拉是不是姓葉。

珊映將安吉拉的微博再一次刷新,空白;再刷新,還是空白。她急切地搖搖頭,“啪”地推開車門,被巴赫從琴鍵上射出的子彈般的音符追著一路往客廳裏衝去,撲到窗邊高倍望遠鏡上,急速地調節著焦距。山坡下一片漆黑;更遠處,對麵山坡上人家的燈火零星亮起。她幾乎是搬著鏡頭,直接對準她的鏡頭時常流連的那個方向。黑暗;無邊的黑暗。珊映屏住呼吸,再一眨眼,一片黑屏。她掉過頭來,身後長桌上那堆黑乎乎的器件高低起伏,像一個個等待引爆的手雷。

讓她坐立不安的痕跡全部消失了,那麼幹淨。這讓她一時有點恍惚,不能肯定那張有著戴維、尼克和她的照片在網上留存了多久。她果真看到過那張照片嗎?曾經有過安吉拉·葉嗎?就像那一對能說會道的鸚鵡,那一切存在過嗎?珊映的手心冰涼。她從望遠鏡前退下,腳有點飄。

她當然是見過安吉拉了,珊映自語著,拍著自己的額頭。謝謝你,真的謝謝你,她心酸地說著,到車庫去熄了引擎,關下車庫門,走進大廳,往樓上走去。她想著那張題頭圖裏小徑下留出的大片空白,眼淚湧了上來。

“叮咚”,iPhone響了,珊映趕忙低下頭,隔著淚眼,看到尼克的短信:“見到你跟美女的合影了,Ta hen mei(她很美)!”珊映在樓梯上站穩。

“叮咚”,尼克又追上一條短信:“那是米妮剛來的信息。”珊映倚到樓梯扶手上,“叮咚”,安吉拉微博裏貼過的那張照片“啪”地跳了出來。珊映在照片裏的形象比在安吉拉微博裏看到的更清晰,戴維和尼克也是一樣,想來是被修整加工過了。珊映耳裏炸出“轟”的一聲。尼克的前中文家教米妮可能是安吉拉的微博粉絲,也可能是在別的網站上看到這張照片,如果是後一種可能,那就麻煩了。她不知該如何回複,等著尼克下麵的信息。

尼克傳來她最熟悉的一句:“No Evidence。”

尼克這句口頭禪,總會在她舉起手機拍照的時候響起。大多的時候,他的語氣都是不緊不慢,讓人覺得有些調侃。而此時,她看出了這句話的言外之意。

“No Evidence。”尼克又強調一遍。陳述句。看不出感情色彩。

“I Know(我知道)。”——她這才給尼克回答。

好一會兒,尼克的回複才到來:“晚安!”珊映等著,那個往日總是隨著“晚安”而來的帶著笑臉的月亮,卻一直沒有出現。珊映沒再回複。

照片已經流出去了,這點可以肯定。它還被什麼人看到,會不會引發危機,目前難以預測。珊映慢慢滑坐到樓梯上,抱緊雙膝。當她今天將戴維送出家門的時候,她已經看到自己離那個所謂的成功,至多隻有兩個試管的距離。珊映將頭埋到膝間,眼裏冒出一朵朵炫亮的煙花。轟隆,轟隆,轟隆隆,響聲越來越大,排山倒海般地,在她的頭頂炸開。珊映抬起頭來,看到連綿的雪峰從幽暗的廳裏湧來。她越升越高,看著一座座雪峰在腳下轟然倒下。她伸手去抓欄杆,卻夠不著。她忽然想起康豐很久以前說過的,在登山的路上若遇到雪崩,千萬不要掙紮。順勢而去,反倒可能有機會。

珊映看到自己在高高的山巔上坐穩,蒙住雙眼,聽那山崩海裂般的轟鳴。

2015年4月22日,第一稿。於矽穀。

2015年6月9日,第二稿。於矽穀。

2015年7月4日,第三稿。於上海。

2015年7月17日,定稿。於珠海東澳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