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無窮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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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映將碗裏最後一口麵湯喝完，窗外遠處山邊已燒出晚霞。她給自己倒了杯冰茶，走出廳裏坐到窗邊吧台高椅上，想著郭妍剛才的那些話，亂得理不出個頭緒。就連那個給郭妍丈夫生下
了兩個孩子的年輕女子，竟然也經曆那麼曲折，二十來歲就已曾喪夫，咦，這個橋段好像在哪兒聽過，珊映擰著眉努力回想，一邊打開iPad，快速瀏覽了幾個中、英文新聞網站，接著點開自己的微博。微信流行後，這些專業人士的微博雖然更新越來越慢，倒也沒有停止，可見微博搭建出的弱關係還是更適合事業往來；而立足於強關係的微信，更便於人情交往。
珊映關注的同行們和投資者們的微博大多還沒更新，隻有幾位從國內來北美遊走的，秀著自己走訪了哪些業界大佬，看了什麼大公司，參加了什麼令人耳目一新的專業論壇。珊映忽然想，自己若將戴維今天的到訪拍了照片發出去，會有怎樣效果？不由心下一笑。
皮特公司的推特倒更新了。珊映看著身穿黑色T恤的皮特意氣風發地站在講台的照片。皮特在華爾街的路演顯然很順利。她吃驚地發現原來皮特將胡子剃了，竟然能顯出一股她從未見過的文雅的氣質。珊映看著笑起來。她見證過皮特艱辛跋涉的長旅。她記得他在常青關門時與他共勉的話：“如果我們有夢想，又足夠努力，我相信上帝會看到的。”珊映為皮特的上岸感到由衷高興。
她從推特退出來，忽然想起那個深夜裏在無意間從安吉拉的微博鏈接到的她那“末路殘花”的博客，連忙打開iPad，聯到那個網址，看到的仍是一片淺藕底色的網空白網頁，珊映努力回想著，自己在那兒見到過的那個詭異的博文。郭妍剛才的話讓珊映想到，如果將年輕女子與喪夫之痛聯係起來，那封日記好像就能講通了。那應該是個忌日，好像有八年之久了。她記得那博文裏說到吐出的最後一口黑血，那個悲痛欲絕的母親，如何生生被人拉開。印象裏，最打動她的是說到了孩子。對了，這麼說——後來有了孩子。她還讓他——現在想，“他”肯定就是她在天上的亡夫了。她請他的在天之靈保佑她和孩子們。順著這思路解讀下來，她心下一驚，急忙再劃回安吉拉的微博，竟一下看到了一張很像是戴維·沃克的側麵照。
珊映劃屏的手太快了，一下就過去了，趕緊再劃回來。定睛一看，竟是安吉拉剛剛更新的微博。珊映盯著畫麵辨認。淺湖藍的馬球衫，胸前掛著太陽鏡。這個站在窗邊，手裏拿著3D眼鏡測試器在看——她當然認得出他手裏的家夥！嘴微張著的男子，可不就是今天下午出現在自己客廳裏的戴維？更要命的是尼克也在照片中。他顯然是正往腦袋上套測試器，神情莊重得像在戴皇冠。器件上五顏六色的線在照片裏暗了兩度，顯出一種玄幻的神秘色彩。珊映的側影也在照片一角，微低著腦袋的她，應該正在調手機裏的數據。身上這件淺金橘色的外套看上去呈金色調，側麵有一綹長發搭落下來，遮住了大半個臉，她腦後那條橘粉花的發帶在照片裏呈酒紅色。那應該是他們三人走到窗邊，戴維看著她院後坡麵的夾竹桃，笑說以後有了帶3D功能的第二代穀歌眼鏡，就能拍下那花景，即時傳給珊映在中國的父母分享。
珊映抓著iPad，“噔”地一下跳下高椅。因落地太急，她感到給震得後腦勺都有點發疼。憑珊映的專業經驗判斷，這肯定是用高倍長焦鏡頭在對麵山坡上拍攝的。
誰幹的？誰？！珊映憋著氣，狠狠在吧台捶了兩下，轉身衝出後院，站到院裏的草坪上往前方看去。對麵遠方坡麵上散居的人家，平時看著總覺得星星點點，此時卻覺得密密麻麻，讓人眼花。珊映搓了搓眼睛，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從照片的取景角度看出去，散落在對麵坡上，以他們所占位置位頂點的扇狀區域裏的房子，都可能是拍照片人藏身的地方。她搖著腦袋，還是有點不敢相信這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珊映再低頭看手裏的iPad，這才注意到照片上麵的微博正文：“矽穀的特權——來喝下午茶的戴維。DavidWalker，Google，跟蹤器……你懂的。”
珊映愣在那裏。安吉拉用這樣的口氣，提到她經常在微博裏談論的她的公司正在研發的手機跟蹤App，讓人完全可以理解為那照片中的女子就是安吉拉自己。珊映的眼睛無法聚焦。她的直覺果然是對的——安吉拉就住在這個山穀裏，跟她幾乎同步地在為自己的公司奔忙，出差，熬夜，做產品——除了找錢。她在孤單的夜裏或清晨關注她，就像看著自己在鏡子中的映像，有一種同道的安慰。可原來，安吉拉在微博上展示的可能完全是一份虛構的生活，那裏麵塞進去的都是從別人那裏偷來碎片，包括珊映的。這張照片就是證明。珊映從來不認為自己在窺視，因為她從不會將鏡頭搖向人家的私密領地，更不去看那些房子裏的生活。現在，她卻意識到，至少有一雙眼睛是直接探進了自家的客廳裏。
可安吉拉到底要幹什麼？如果隻是為了偷窺，她為什麼要編那一套假話？也許不完全是假話，是虛構和真實交錯的半真半假？她難道是科幻小說家嗎？可若是在寫科幻小說，她完全用不著這麼興奮地在第一時間就貼出戴維和自己的照片啊。這裏麵沒有邏輯。或者說，是珊映無法理解的邏輯。安吉拉這樣做，能從中獲得什麼呢？珊映的目光茫然地再次掃過對麵山坡。這個山穀裏，近年搬來不少華人，安吉拉會是誰呢？
作為矽穀業界一線名人，戴維的動向一直是媒體和業界的關注焦點，跟高科技股票的走向都有著密切關係。戴維·沃克和她一起看紅珊的產品，這種業界八卦隨照片流出，紅珊的競爭對手和潛在投資人立即就會捕捉到。珊映的競爭對手們，略費周折就能將她認出來。如果沒有尼克在場，看到這樣的照片，她應該高興。
現在的死結是照片中的尼克。
身為矽穀高端的軟件科學院院長兼CEO，尼克領導的團隊近年主攻國防和航天工業軟件的糾錯功能。這張照片裏，身份敏感的尼克以可能有涉公務的形象，出現在珊映這個有著中國大陸背景的高科技公司CEO的客廳裏，可能導致的麻煩難以預測。在他們的日常交往中，珊映和尼克總是自覺地避開談論尼克和他團隊的研究內容。珊映當然也知道，尼克為自己的研究院找錢的途徑也常會落在敏感的灰色地帶，互不知曉對方的工作內容，是對彼此最好的保護。但是，如果這張照片因尼克的介入而引發調查，他們平時交往的細節，比如尼克用玫瑰花枝沾水寫下的那個或許用到了研究院保密專利的公式，恐怕就難以如他們想象的那樣，真的隻留在玫瑰園裏了。隻要調查一旦啟動，哪怕隻是傳出可能會被調查的流言，再有野心的投資人也不會在這個當口睜著眼往懸崖下跳，紅珊行將開始的第二輪融資肯定被叫停。就算珊映和尼克最後都能洗白脫身，紅珊的運營也將錯過最佳時期。就像一架轟隆隆憋足了勁兒正要加油起飛的戰機，突然遭受外力所強製，在停機坪上燃盡最後一滴燃油，隻能趴下。
尼克往日裏常常向珊映強調網絡就是無底的黑洞，他時刻都警惕著，並總是堅拒無處不在的手機拍照，甚至今天在這客廳裏還認真叮囑過她。他們現在卻很可能正是栽在這上麵。珊映想起那個住在山下帕拉阿圖鎮裏的美國同學，總喜歡拿著手機到處亂拍，然後上傳臉書。可他沒想到，那次隨手拍到比爾·蓋茨在鎮裏街邊和穀歌CEO來瑞·佩吉喝咖啡，照片上傳自己的臉書沒多久，就被《紐約時報》財經記者搜到了，《紐約時報》出兩千美元向他買下版權，作為對微軟當時跟穀歌的版權糾紛案可能無法和解的傳言的反證。配圖新聞發表後，一時成為華爾街熱門話題。這件事也讓人了解到，現在各大媒體都跟CNN核心團隊一樣，有專人24小時在網上不間斷地搜尋新聞線索。
珊映的腦袋飛快地排查著各種危機處理方案。一個個看下來，眼下最簡單，最直接的補救方法是聯係安吉拉，請她馬上刪掉照片，越快越好。可安吉拉是誰，她又在哪裏？珊映一邊琢磨著，一邊奔進屋裏，趴到長桌邊坐下，“啪啪啪”地敲著鍵盤，進入裝有圖像高速處理芯片的專用電腦，將安吉拉微博上的那張照片下載存下。緊接著，調出公司的圖像分析軟件，將數字相片文件裏暗藏著的解析度、光圈、曝光時間和焦距等成像數據抽提出來。珊映在心裏冷笑著想，隻要確定了焦距數據，那你可就逃不掉了。她熟練地在照片內上下左右取了幾個點，輸入按自己身高和窗台長度估計出的這些點麵之間的實際距離。啟動軟件的成像溯源功能，數據進入運算程序後，花了幾分鍾的計算時間，相機離被攝物的距離和角度就出來了。珊映盯著屏幕上那串數字，快速地心算著。憑直覺，她知道自己已找到目標。她調出穀歌地圖，輸入目標地的距離，對比著程序算出的其他結果，電腦屏幕上標出了一個小小的紅色扇形區域。
珊映移動鼠標，在穀歌地圖上尋找可能目標。如果是在密集住宅區，隻憑那個扇形，要確定落實到某棟房屋，還是相當困難的。好在這山裏都是大宅地，房子間距都很遠，珊映隻拉了幾下鼠標，就從穀歌地圖的衛星街景圖裏，看到了一片熟悉的牆麵，那側麵的噴泉，遊泳池，車道上那輛白色奔馳越野車……一個接一個閃過。她點擊鼠標轉過去，頭一回看到了那房子的正麵。街前是一條樹蔭濃密的小街。“No！”珊映叫著，衝到窗邊搖下望遠鏡，朝向對麵坡地上那個她不知看過多少回的遊泳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