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放大鏡(1 / 3)

第九章放大鏡

1

珊映是在揣著企劃書到處為紅珊尋求第一輪風險投資的時候,在北京撞到郭妍的。對經由老搭檔皮特介紹而聯係上的郭妍,珊映總喜歡用“撞到”兩字來形容這份交情的不期而遇的驚喜。

離婚後的珊映,那時正在恢複元氣。從得州奧斯汀回到矽穀後,她待在家裏一邊休整、安頓,一邊用康豐專利的核心技術,加上私人積蓄,摸索著做出了裸眼3D可視鏡的設計方案,又動員到常青圖像兩位前同事加盟,由他們在業餘時間用可編程硬件做芯片設計,開始準備尋找機會創建新公司。

忙碌而專注的研發工作,讓珊映從婚變的低潮中分神,暫時振作起來。皮特在常青圖像倒閉後,回在波特蘭的父母家歇了一陣,氣剛喘順過來,就又奔回矽穀了,折騰了一陣之後,這時已經為自己的新公司找到一筆風投,正重起爐灶,轉向開發電子遊戲相關產品。皮特曾來邀過她,珊映嘴上說是對電子遊戲產品沒感覺,其實是因為害怕會常被提醒去想到那段付出了一個女兒的日子。她沒有加盟皮特的新公司。跟上次做常青不同的是,皮特這回沒堅持勸說。

珊映通過師友和同學的幫忙和介紹,開始在矽穀為自己開發的新產品找風險投資,一圈談下來,倒有兩三家表示了投資意向。他們不斷要她提供更多的公司和產品的細節資料,顯然主要還是在觀望。在珊映經由矽穀中國工程師聯誼會的朋友介紹,準備回清華創業園尋找技術合作的機會時,聽到消息的皮特,將她約到山景城卡斯楚街上一家泰國餐館吃了頓午餐。郭妍的名片,在飯後由皮特放到了一隻有著繁複花鳥和大象圖案的仿銀的合金盤裏。

“這是位奇特的女子,常青起步時的潛在投資人。我這新公司找錢時,又找她談過。真是聰明透頂。有自己管理的創投基金,喜歡投跨國公司。我當時是通過常青的投資人之一引見的。你到北京可找她,就說是我的朋友,她知道的。”皮特說著,朝盤裏的那張名片抬了抬下巴。珊映謝過皮特,小心將那張淺灰色名片收妥。皮特笑笑,又加了一句:“她做事很幹脆,有點像我們印象中的女權主義者,嗬嗬。當然也可能是我的錯覺。總之,她的投資公司一向對創業女性的支持力度很大,對女性主導的企業有明顯的傾斜,這是大家都知道的。”珊映一愣,脫口說:“噢,撞上了。”

“祝你好運!”皮特笑起來,打了個響指。

那年早秋,珊映按郭妍的指點,穿過三裏屯鬧哄哄的酒吧街,七彎八拐地尋到一座巨型商業樓的頂層餐廳時,已經開始有點犯暈。她伸著腦袋往裏看,那餐廳也是巨大的。高闊的廳堂用飄垂著的白、灰、米、銀色的巨幅輕紗,劃出一些若有若無的間隔。深栗色餐桌上坐著的那些一堆堆的人,在那空闊廳堂的對襯下顯得非常渺小,卻發出一股股相互碰撞的嘹亮聲波,肯定是物理設計不對,她想。

珊映遲疑地站在餐廳的入口處,被很多等位的人堵著進不去。她正要側身擠進去打聽郭女士的訂位,就聽到身邊響起一個清脆的女聲:“你就是珊映吧?”她掉過頭去,第一眼看到的是郭妍那剪得短短的一頭灰發,心下一驚。再定睛一看,卻迎上來一張年輕生動的臉。後來她意識到,那“年輕生動”的第一印象,是讓郭妍那一頭紮眼的灰白頭發對比出來的。

郭妍的一頭短發剪得非常時髦,眉毛也修得十分整齊。淡淡的眼影,灰藍的眼線,將兩隻眼睛重點勾畫出來。郭妍的眼睛不大,卻很有神,若迎著光,簡直要讓人覺得那瞳仁像燃著兩點火苗。她穿著懸垂感很強的寬鬆衣褲,不同層次的灰,從褲腳漫卷而上。手裏的超大長方型手袋的黑色,成為最後的驚歎號,讓她胸前鏤花長墜心形項鏈的銀色顯得格外突出。後來珊映發現,那幾乎是郭妍從不離身的飾物,以致她每每見到,都要忍不住多看兩眼。

珊映心中的煙花在那個夜裏被郭妍的目光點燃,在那高闊的廳堂裏騰騰而起。她展開的那幅畫卷,最後由郭妍輕輕卷起:“我會投給你。”當她們並肩走出來,在三裏屯黑暗的小路上道別時,郭妍肯定地說了她的決定:“你回矽穀後,馬上著手公司注冊。”沒等珊映反應過來,她又說:“在相同條件下,我的天平會向女性創業人傾斜。”珊映想,皮特果然沒說錯,就聽得郭妍說:“因為你們讓我看到自己曾經的夢。”

郭妍後來卻沒再跟珊映談過自己那曾經的夢。在北京的投資圈裏,大家都知道麵容依然年輕,頂著一頭灰白頭發獨來獨往的郭妍曾經曆喪子之痛,卻又沒人說過具體細節,好像大家也說不明白。珊映偶爾聽到一些女性同行在閑聊時輕淺地提過,郭妍似乎也沒離婚,但從沒見到她和先生在一起。大家又歎,很多家庭都是被災難壓垮的,郭妍的也是。她們還說,郭妍幾乎從不離身的那個心形鏤花鏈墜裏嵌的是她那可憐孩子的照片。每到這樣場合,珊映總是很安靜,每每想起,心裏便有隱隱的痛,對郭妍生出憐惜。

直到那次在深圳參觀完商務電子產品年展,郭妍在夜裏約珊映到一家咖啡廳裏碰個麵。郭妍那天穿一件藕色的薄棉開襟衫,裏麵一件咖色吊帶背心,背心上沿是精致的波紋鏤空花邊,一條沙色麻質長褲,與往常總是一身的冷色很有些不同。這一身中間偏暖的顏色,讓她胸前那條銀質的心形項鏈顯得比平時紮眼,珊映忍不住盯了它一眼。

郭妍的麵色有些發灰,眼圈下出了很多細密的小紋。珊映有些走神,想,那大概因為她是素麵,可再定睛一看,發現郭妍其實抹了口紅,還塗了淺淺的冷灰眼影,心下就有點吃驚。

兩人坐下,剛開始聊起年展的話題,本來興致還不錯的郭妍突然安靜下來,眼睛直直地盯著對麵牆上的電視屏幕看起來,表情異常專注,引得珊映忍不住好奇地回過頭去,也跟著看。隻見一身瑰紅裙裝的漂亮女主持人正在采訪一個壯實的中年男子。珊映不得要領,又回過頭來,發現郭妍還在專注地聽著。她隻好再側過身去,陪郭妍繼續看下去。這回她聽出了那男人的江浙口音,言辭間還夾些英文單詞,語速非常快,在談電子加工業如何轉型,以突破成本上升的障礙。她們看到的其實已是尾聲,節目很快就結束了。

郭妍安靜地低下頭去,抿了口咖啡,抬抬眉,也沒看珊映,自語般地輕聲說:“My husband(我丈夫)。”珊映一愣,趕忙努力回想郭妍先生的樣子,隻記得他戴一副眼鏡,穿一件黑T恤,皮膚偏暗,眉眼談不上很有特征,跟郭妍的氣質很不一樣。區別在哪兒,她一時又說不出。“很有見地。”珊映輕聲應答。郭妍聳聳肩,沒接她的話。兩人一時靜著,咖啡廳背景裏的爵士樂聽著有點鬧。

郭妍放下杯子,沉吟了一會兒,說:“過兩天又要到我兒子維維的忌日了。十二年了。他如果還活著,今年該大學畢業了。他在這個世界上隻活了短短十個年頭。那麼善解人意,真是精靈一般的孩子。”

這是珊映第一次聽郭妍談起孩子,她的眼睛一下就有點濕了,感覺汗毛都豎起來了。郭妍拿起紙巾,擦了擦眼睛,又說:“我從小隻懂往前衝。插隊,‘文革’後第一屆大學生,留學,海歸,下海,我們這一代人經曆過的,每一波浪尖上都有我的身影。”說到這兒,她搖搖頭,表情帶著痛苦。“我和先生是哥倫比亞大學同學。如果不是留學,我是不會碰到他的吧。他家裏是浙江山區的農民。早年的自費留學生有多苦,這你是知道的。靠我先生在哥大電機係的資助,我的學費也還是不夠。我們住在哈林區地下室裏,我靠半工半讀從哥大念出來。到了九十年代中,他決定海歸。我那時已是華爾街最早入行的幾個大陸背景的華人精算師之一。我幾乎沒有怎麼掙紮,就辭了工作,跟他去深圳做電子代加工。一是珍惜那份感情。那時候年輕,覺得最要緊的是兩個人要在一起,隻要在一起,那是最重要的。”說到這兒,郭妍停下來,攤著手,表情酸楚地笑了笑。又說:“二來也確實覺得創業更刺激。”

“我認識的那些從華爾街出逃的人,好些都是說因為受不了華爾街的刺激。”珊映笑笑說。

“那是不一樣的,華爾街的刺激,是工作本身的壓力和強度導致的,跟創業的刺激不是一碼事。我們在這點上是很一致的,就是很向往自主創業,想能有較大的自主權去把握自己的命運。”郭妍認真地解釋說。

“那時中國經濟正要起飛。最早先是靠低科技,搶港台代工的那一撥海歸得了天時,帶著國外的經驗和見識,又了解中國的情況,隻要肯吃苦,都做得很好。我們的第一桶金就是這樣淘到的。當時是在深圳做電子產品代工。那時真是很辛苦,連管理員工宿舍,給職工宿舍安鍋爐,建洗澡房,管理食堂,這些事樣樣都得親自去做,你大意一點,成本就會立馬飛漲,所以連廠子裏的大小水龍頭都得抓啊。當然這是個比喻,真實的情況比這更複雜得多。我那時經常穿套工作服,蹬一雙翻毛大頭鞋,戴頂工作帽,在鋪滿煤渣的路跑上跑下。從那時起,我就再沒留過長發。到了那時,再想起早年在華爾街上班的日子,天天穿著高跟鞋,噴香水,出入都是華服美食的生活,簡直覺得是另一世人生。當然有過後悔的時候,哭了多少鼻子。不過咬咬牙,都拚下來了,想來這跟留學時代早年在紐約打工吃過的那些苦也很有關係。它讓你學會麵對現實,能屈能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