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珊映輕聲答,側眼望向客廳那邊的長桌。那上麵堆著的電腦,測試件,書本和雜物,被近晚的光影剪出高低起伏的形狀,看上去帶上了神秘感。“戴維·沃克今天看過了你們的產品?”郭妍又追上來。“是的。”珊映再次肯定地答道。
郭妍在那邊輕叫著:“你真是太厲害了。他怎麼說?”
“真是很運氣,戴維看到了我們修正過的版本。他馬上要去北歐出差。但他走前很肯定地說,會讓手下的人跟我們聯係,盡快安排我們去穀歌做演示。”一個停頓,珊映又小心地說:“他口頭答應說,會盡快和我們簽署戰略合作協議。”
“謝謝你讓我漫長的一天有了這麼美好的結尾!太不可思議了,你是怎麼找到他的啊?我們見麵時,你得給我好好說說細節,太棒了!”郭妍急促地說。珊映這時聽出了郭妍話裏的鼻音,有些意外:“你還好嗎?”她問。
郭妍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自顧著說:“碰到你們這個項目時,在見到你之前,我腦子裏其實還是空的。第一次在三裏屯見到你,我真的有些意外。你那麼瘦,臉上還有些羞澀,站在那裏,女學生一般。可一開始說話,我就注意到你眼神裏的堅毅,很有內涵,確實像是能經得起風浪的。我那時還不知道你經曆過什麼,就是憑直覺,你是經過了長征的女子。我知道你那裏有我要找的東西。所以當時就決定要投你。最重要的是投人,這話投資界人人都會說,但怎麼看人,可不是人人都會的,也是最難的。他們總說女人做投行風險更大,因為不夠理性。但他們忘了,上帝給了女人敏銳的直覺,往往就是直覺讓我們事半功倍。”
“謝謝你!”珊映輕聲接上來。郭妍從沒有跟她說過這麼貼心而感性的話。“你現在離成功可真是隻有一步之遙了。跟穀歌的戰略合作協議一簽,下一輪融資肯定沒問題,穀歌應該還會入股。”郭妍的鼻音更重了。
珊映下意識地握緊了iPhone:“我們一定會盡力。我明天就給董事會發個備忘錄。隻是凡事沒到白紙黑字簽下來,都會有變數,這你比我清楚的。”郭妍打斷她:“這我一點也不擔心,哪怕我自己先墊上一筆,短期的資金肯定能頂得過去。你要有信心。”珊映鼻子一酸,沒有答她的話。
“我隻是想說,這事做到一個段落,我覺得你——”郭妍在電話那頭一個停頓。珊映地專心聽著,郭妍語氣輕下來,又說:“我下麵的話,是以私人朋友的身份說的。我們都太忙了,難得說說體己話。”珊映不響,心下有些意外。
“我是想說,如果我是你,會考慮多花點時間在自己身上了。高科技公司相對傳統行業而言,是要複雜得多,變量也多。有些人適合將公司從零做到十。而有些人則適合從十做到百,這裏麵各有各的難,所需要的資質也很不一樣。連喬布斯也是幾進幾退,上下折騰了多少年啊,才將蘋果帶到今天的位置。你知道吧,九十年代曾有一陣,蘋果的股票跌到幾塊錢一股,都要破產了。唉,你看我扯遠了,對不起。”
“沒事兒,很有意思的。”珊映輕聲說。“我想說的是,就連臉書那些小孩,其實如今也已經是由身後的大資本找來的職業經理在幫著他們經營著公司的。你得看透這些。”郭妍的聲音響起來。珊映心下一酸,隻輕輕地“嗯”了一聲,有些吃驚郭妍怎麼突然這麼有時間跟自己聊起天來。郭妍在那頭敏感地說:“噢,你可千萬別多心,我隻是以朋友身份說幾句過慮的話。”
“謝謝你肯跟我說這些,那些問題,其實我也是想過的。”珊映趕忙說。“你還不到四十吧?”郭妍在那頭突然問了一句。“馬上就要四十了,”珊映輕聲答,聽到郭妍在電話那頭笑了,聲調輕鬆起來說:“多好的年華啊!你一直期待的煙花就要綻放了。燦爛的煙花真是很美,可你得有準備,接下來會是長長的、漆黑的夜空。人們總是說,人生苦短,其實人生苦短也苦長。所以煙花和燃香都太極端了,其實一份帶點煙火氣的生活才是好的平衡。你該考慮有個家庭,生個孩子,還來得及。如果有可能,最好多生幾個。就算你如今還沒有合適的結婚對象,也該考慮先冷凍——”說到這兒,郭妍停了下來。
珊映愣在那兒,覺得沒法去答複郭妍的話,隻好沉默著。郭妍在那端又輕聲說:“我跟你說吧,煙花也罷,一炷香也罷,都是虛的。這是我一個大悲劇的女主角的真心話。我落到今天,可真是沒辦法。我多願意守著天倫之樂,過一份最平常的生活啊。如果我兒子還在人世,你我應該就不會有今天這個緣分的。對一個女人,生個孩子,擁有一個家,真的很重要的。要不我們在這個世界上隻是孤單地來,孤單地走,實在太空了。”
“人生本來就是個空呀。”珊映想起她母親的這句口頭禪,聳了聳肩說。“人生到頭都是個空,這話沒錯,但有過一段美好和豐饒,再到空;跟從空到空,是完全不同的。人生可不就是一個經曆的過程。我這餘生的安慰就是曾經有過維維,雖然隻是短短十年。我很希望你可以在成功的事業之外,也能享受到世俗生活的美好一麵啊,人生的意義都是人加上去的,凡事要適可而止。”
珊映感到心髒被一個鈍器劃過。她看到過自己那未成形的女兒在超聲波屏幕上的模糊影像,那短短的小腿和心跳。她甚至聽到了那心跳,“怦……”帶著一種沉悶的回聲。現在想到那心跳,她的眼睛有些模糊起來,低聲說:“謝謝你跟我說這些。”郭妍像被驚醒一般:“你要聽進去啊,我真的喜歡看到你這樣的女孩子能有一個圓滿人生,不要像我這樣孤獨地終老。”珊映一驚,趕忙打斷她:“快別這麼說,等你和先生都退休了,就好了。”
4
郭妍在電話那頭“哼”了一聲,口氣就冷了下來:“好不了啦。這事我也不瞞你,我眼下正在紐約請律師辦離婚。所以行程老在變。”
“啊?”珊映不知該怎麼說下去,又不便多問,隻好停在那兒。郭妍在那頭沉吟了一下,又說:“在我離開深圳之後,他的公司開始轉型,從加工製造業轉到有技術含量的高科技。新公司是做安全網絡的,從軟件做到設備,目標客戶是公司和住宅小區。通過網絡實時追蹤,如今已不算高新技術,但他做得早,占了先機,眼下在長江以南鋪得很廣,非常成功。現在他們公司又在做兒童行蹤的手機定位。矽穀已有好些家做得很不錯了,說起來,其實他們也隻是模仿。”
珊映一個激靈,想到微博上見過的那個安吉拉的公司,脫口說:“是挺火的,我就知道這兒的幾家。”郭妍接上來:“美國法律對個人隱私的保護有很嚴格的規定,實用障礙其實很多,所以雖然成熟的技術早就有了,推起來很慢,商業模式不好把握。可這技術到中國就很厲害了,隱私方麵的門檻低,相關的法律法規也比較鬆,短期上得很快,商業前景廣闊。這真得佩服他的敏銳。這次在紐約他說到,如果當年就有這技術,維維就不會出事。你看我又扯遠了。我是想說,他後來跟公司裏的一個女孩子有了感情。那是個華南理工大學畢業的女生,聽說業務能力很強,在事業上幫過他很多忙。那女孩後來懷孕了,他就將他們母子都送來美國,安頓在加州。你能相信嗎?我竟是在他都有了兩個孩子之後,才在最近聽說的。”
珊映驚訝地張著嘴,卻不知該如何應答,一時也想不出該如何去安慰她,隻好陷到沙發裏,將iPhone擱到茶幾上,摁下麥克風鍵,感覺身子在發冷,抱著雙臂,聽著郭珊染上悲涼的聲音響起來:“讓我最傷心的是,這一切不是由他告訴我的。我早就說過,我們可以離婚的。一起經曆了這麼多事,感情消耗完了也罷了,最後連彼此間的這點信任都沒有了。這是致命的摧毀。我還有什麼看不開的?還會去爭什麼呢?就是小保安,也是一條人命,他也有父母。判刑時我見了,一對老實木訥的農村夫婦,他們比我要承受的甚至更多。”
郭妍一個停頓:“那個為她生下兩個孩子的年輕女人,你不覺得也很慘嗎?聽說人生得很漂亮,大學一畢業就和同班同學結了婚,沒幾年那年輕丈夫竟得病死了,在老家很不順,那麼年輕的女子想再嫁人,竟然很難。就一個人去深圳闖。兩個可憐人就撞上了。能有一個新的開始,我應該為他——”說到這兒,郭妍停住了。長長的沉默。珊映輕聲喚著郭妍。手機彈回的沉寂令人驚悸。珊映的腦子裏一片“嗡嗡”聲,她紅著眼睛,輕輕將麥克風摁到靜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