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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妍這樣談起自己生活的細節,令珊映很有些意外。她安靜地聽著,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弄出什麼動靜,會打斷郭妍的思路。
“幾年下來,等事業走上了軌道,我也三十多了,這下才意識到該生孩子了。倒也蠻順利,說要生孩子就生了。維維一生下來,我就決定退出職場,去當全職母親。真的就像一條船,在汪洋裏給拋來拋去,顛簸得太久了,終於停進一條小河汊裏的碼頭,感覺實在太好了。何況是陪著一個那麼可愛的孩子。維維出生後,我跟他真可說形影不離,度過了十年的美好時光。可他還是被綁架了。”
郭妍聲音低下去,又喝了一大口咖啡。珊映咬住自己的驚詫,聽她又說:“那是一個周末。我接到醫院電話,說我在深圳的表弟出嚴重的車禍被送到醫院做手術,有生命危險,要家屬馬上到場。我心一急,叮囑剛午睡起床的維維自己在家好好待著,等我下午回來再送他去上圍棋課。我慌慌張張地拿上鑰匙就出門了。我們的公寓是24小時酒店式管理的,大廳裏隨時都有保安和服務人員,上電梯都要刷卡。可維維就是在這樣一個應該是非常安全的小區裏丟失了。”
“啊?!”珊映輕叫一聲。郭妍目光越過她,自語般地說:“他是在穿過小區花園去另一棟樓的同學家時,在小區花園被劫持的。表弟的傷很重,我為他的手術簽好字,又守在醫院裏等了幾小時,看到他被推出手術室才放心些了。這時才想起維維的圍棋課,趕忙給維維打電話,想告訴他我這就往回趕,讓他準備好去上課。沒想到電話一直沒人接。一確認聯係不上他,我就立刻報了警,本來是擔心他在家裏出了啥意外,沒想到勒索電話就進來了。那是我一生中最黑暗的兩天。”
珊映屏住氣,看到郭妍的手在微微地抖著:“最後是在小區新建的樓屋裏找到他的,已經被撕票。”郭妍的眉頭擰起來,咬了咬嘴唇,自語般地說:“你怎麼能想象,竟是我們那小區的保安幹的。”珊映下意識地握了一下郭妍的手腕。郭妍抬起手來,伸出食指和中指晃了晃:“就為了欠下的兩萬賭債,他竟想出了這一招。”“天啊!”珊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去看現場那天,剛下過暴雨,南方雨後的太陽亮得能照瞎人的眼。天空上那大團大團的雲朵,像原子彈爆炸轟出的蘑菇雲。草坪花帶裏的那些花朵,剛被大雨洗滌過,豔得跟假的似的。你怎麼能想象,一個天使般的生命是在這樣的天色裏被碾碎的啊。維維的爸爸完全崩潰了,都沒有勇氣去公安局看孩子的屍檢報告。是我去認的屍,親自確認了天使的離開。對凶嫌的每一次庭審我也都沒落下。現在想想,真不可思議。你不能想象的。那小保安也就是個二十出頭的農村孩子,身子骨薄得可憐,看上去根本沒有犯案能力。也怪我太心急,唉,一切都晚了,說什麼也沒用了。當他知道警方介入後,嚇壞了,維維再一哭,他就用磚頭對著維維的腦袋砸下去……”
“我的人生在那天全盤改寫。對著鏡子,眼睜睜地看著密密麻麻的白發往上竄。我先生先倒下了。每天都要醫生來家裏給他打鎮定劑,我竟然還能安慰他。”
珊映的眼淚出來了。她低下頭揩淚,不敢去看郭妍,隻聽郭妍在那兒自語:“暫時的麻木之後,那巨大的衝擊波,還是排山倒海襲來了。接著的幾年,我整個人脫了形,一張開眼就想,如果我那天將他帶在身邊,不就沒事了嗎?我平時總是去哪兒都會帶上他的啊。隻要我一閉上眼睛,維維穿著那套淺天藍色阿迪達斯運動服,笑眯眯地向我招著手說‘媽媽再見’的最後形象就過電影一樣地反複在腦袋裏回放,讓人發狂。我知道這特別不好,可怎麼也控製不住。就這樣患上了嚴重的抑鬱症,中國美國的到處尋醫問藥,那時見過我的人,都覺得我肯定完了。這一弄就好幾年。老話總是說,時間是最好的良藥,這是真理。隻要你能扛過那最致命的時段,時間確實就能幫得上忙。我到精神慢慢恢複後,有一陣就特別想再生個孩子,心裏的執念就是要再有個孩子。可惜老天已沒再給我一個機會。”
說到這兒,她盯了珊映一眼:“一是年紀大了,二來經過這麼一場災難,身體一下變得很差。曾想過到國外找代孕,但檢查下來,卵子質量已不行,隻得放棄。我回美國住了一段時間,一邊療養,鍛煉,一邊做心理治療。當你經曆過那樣慘烈的撕裂,又掙紮著活下來,終於又能重新站起來,就會有一種使命感。我做出了重返職場的決定。努力地籌措到一筆錢,開始做創投。這雖也算回歸老本行,但新世紀後的圖譜已完全不同,要重新學習,非常有挑戰性。這一路,遇到很多事,碰到過很多人,特別是見到不少像你這樣的堅韌女子,也給我很大鼓勵,覺得還是值得活下去的。”說到這裏,郭妍的表情放鬆下來。
“你先生——”珊映小心地問。郭妍將侍應生剛給她添的咖啡拿起,說:“兩個人一起經曆了那麼多,你可以想象。”真是各有各的不幸,珊映在心裏歎著。
“我們的背景非常不同。我是北京大院裏長大的,他是浙江農民家裏的孩子。還是那句話,如果不是在美國,應該是無法成就這樣的一段婚姻的。所以這說的就是際遇。他上麵有五個姐姐。他母親生到他四姐時,為了沒能生個兒子,竟喝農藥自殺。被搶救過來後,為求子到處燒香拜佛。在生下第五個女兒後,最後才生了我先生。你可以想象家族的壓力。他也特別喜歡孩子,特別是年紀漸長,事業發展順利之後。在確認自己再不能生育後,我曾提出過離婚。以我那時對婚姻的理解,如果沒有生育和撫養的責任,婚姻確實不再有那麼重要。我們分開,還可以做朋友,也還可以給他生育孩子的機會,這是公平的。可我隻要和他一談起這事,他的反應就特別激烈,說已經人亡,還要家破嗎?情緒激動得令人難以置信。我試圖說服他,但他根本聽不進,還大吵大叫,完全變了個人,那躁鬱發作起來,感覺要送他去看精神科才行,很嚇人。我害怕觸痛他,慢慢也就不再提,雖然感覺總有什麼地方不對。從經濟上講,我們可以不做了,回美國,或到浙江老家,找個小鎮住下來,安靜度過餘生。但我們都覺得,隻有工作,才能讓我們抓住連接這個世界的吊環,不會讓自己掉下深淵。隻要我們還舍不得死,就隻能讓自己忙起來。但生活在一起,日子到底跟以前是完全不一樣了。我們是彼此的鏡子,在對方那裏看到自己來路上那一團團的烏雲,真的非常痛苦。隻好各忙各的去。說起來,我已經有一年多沒見過他了。剛才突然看到,很傷感,都老了。”
3
眼下想起那次在深圳的夜裏和郭妍的談話,珊映還是忍不住難過。
真是漫長的一天啊,珊映伸了個懶腰,踱到廚房拿出蕎麥麵,翻著冰箱找雞蛋和青菜,剛想給自己做頓晚餐,手機就響了。珊映摁下接聽鍵,聽到郭妍的聲音:“是我,郭妍。”
“噢,你好。”珊映應著,關上冰箱門朝客廳走去。郭妍在那頭說自己行程已定,下星期二中午到。她已經聯係了幾家投資公司,他們看了文案後都表示對紅珊很有興趣。
“周二下午我先去見人,你們準備一下,接著馬上要請他們來看產品,這很重要。”郭妍一口氣說下來,沒等珊映答話,又說,“我看到你們在說,Bugs(瑕疵)清得差不多了,你真是太棒了。咱們要討論下一輪融資各方的份額問題了。”
等到郭妍停下來,珊映想了想,小心地說:“有件事還沒來得及說,戴維·沃克今天到我這裏來過了。”一個短暫的停頓。郭妍在電話那端裏警覺地問:“請你再說一遍。”來不及等珊映回答,她又一句緊接一句地追上來:“你是說穀歌的戴維·沃克嗎?他今天到你那兒去過?是關於紅珊產品的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