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表演藝術 戲曲名詞研究(1 / 3)

中篇·表演藝術 戲曲名詞研究

戲曲名詞,向來缺乏明確的解說。因之專名(即個別的名)與總名(即公共的名)隨便混用。甲詞與乙詞似分不分。不但外行人目迷五色,常常發生疑問,戲曲界亦莫衷一是,各說各的。以致已往的戲曲沿革體例不明。現實的戲曲種類印象模糊。與戲曲發展的前途甚有關係。因此不揣愚陋,就自己所見到的一些,用“問答體”分層逐序,寫了出來,以備參考。

問:戲曲界常以“昆”“亂”並舉,而“亂彈”與“二黃”又常常混用。例如老藝人陳德霖、錢金福等,既會全套的昆腔,又能大量的皮黃。人們稱讚“昆亂不擋”,卻不說“昆黃不擋”。又如《金鎖記》及其他昆黃都有的劇本,老輩們亦隻說昆腔改了亂彈,不說改了二黃。好像亂彈就是二黃或西皮二黃的別名了,誤會的不少。

答:清初的時代,隻有昆腔算是正宗,此外都叫亂彈(雜牌)。昆腔可與許多亂彈對稱,亦可與某一二種亂彈對稱。二黃原是亂彈之一種。到了清代晚年,二黃特盛,成為亂彈之魁首,領導各種戲曲,與昆腔對壘。二黃便像亂彈的總代表了。老輩們因循積久的習慣,仍然昆亂並舉,或指二黃班為亂彈班,或指二黃劇本為亂彈本子,是有曆史原因的。至於“昆亂不擋”亦是多年相沿襲的語詞。在先是亂彈為總名,後來二黃又成了總名,二黃係下有各種亂彈腔。陳德霖等在昆黃之外還有許多別的腔調,所以稱為“昆亂不擋”仍無不可。問題是亂彈的“亂”字,須要考究一下。

問:昆腔算是正宗,其他都算亂彈,有何根據?亂彈共有幾種?“亂”字作何解釋?

答:據《揚州畫舫錄》徽班分“花”“雅”兩大部:

雅部專指昆山腔,認為雅奏。

花部有京腔、秦腔、弋陽腔、梆子腔、二黃腔、羅羅腔,統謂之“亂彈”。

昆腔唱的是一定的曲本。每支曲子有一定的牌名,有一定的長短句,一定的工尺譜。

亂彈沒有那些講究,也沒有那些拘束。腔調隻就地立名(如秦腔、京腔)或樂器立名(如梆子),詞句大概都是七字格或十字格(當然不全是十字七字),其中加減,可以因時製宜,自由斟酌。梆子改唱二黃或二黃改唱梆子極其容易,二黃班裏,若某場某段,想由黃改皮,或改板改詞,隻須臨場之前,略為準備聯絡,就可以了。不像昆腔換個唱法,必須經過改譜換牌的麻煩。譚鑫培的唱譜,是先有了譚腔,而後琴師陳彥衡按胡琴上的工尺注出,就算是譜了。

昆腔是先由製曲者定了牌名,填了詞,打了譜,然後每個藝人都須依照那些字句工尺唱,千篇一律(好比模型字體,雖然整齊,卻沒有個性,不算書法)。

然而雅人們即據此以為雅部正宗。除此以外,不但《畫舫錄》所舉的那六種,即現在的京調、二黃、梆子,以及近年北京觀摩大會所演出各地方戲曲,隻要不按照昆腔那一套的規律的,都得算是亂彈了。

昆腔當年之所以獨立稱尊的原因在此,它後來所以衰敗的原因在亦在此(昆腔的缺點甚多,及其衰敗的經過,且俟後文再敘)。

問:《綴白裘》是當年劇場實演的許多出戲合輯而成。除昆腔戲以外,還有些亂彈戲本附在後麵。但是有的名為梆子腔(《戲鳳》《麵缸》等),有的名為亂彈腔(《斬貂》《擋馬》等),還有總名梆子腔之下,又有某段亂彈,某段高腔等(《磨房》《串戲》),照此看來,似乎亂彈腔又單有此一種,不像個總名了。而且《畫舫錄》把梆子附屬於“亂彈”之下,《綴白裘》的磨房串戲,卻把亂彈屬於“梆子”之下。這些應當怎樣解釋?

答:講到這些可知“亂彈”有些方麵,的確是亂七八糟,真正稱得起“亂”之至也。即如《斬貂》一出,近代人還常常演唱(三麻子即王鴻壽的拿手戲),都叫做“吹腔”。《綴白裘》上則寫著“亂彈腔”,那裏麵的詞句場子,與現在場上全然無異。“吹腔”亦是在嚴格的昆腔規律以外的雜牌。標上“亂彈”二字,自然亦沒有什麼不可。

至於《磨房》《串戲》那裏麵亦有幾段上寫“亂彈腔”三字,其中詞句既長短隨意(有好些三字句),而韻腳又胡湊一氣(沒有準轍),或者是一種特亂的“亂彈”,或者隨便命名“亂彈”,不足為據,亦沒有認真考據的必要(這出戲在二黃班裏改為《八扯》,又名《兄妹串戲》,後來的《十八扯》《戲迷傳》《紡棉花》,皆是由此展轉生出來的《戲中串戲》)。

《綴白裘》上的《戲鳳》,詞句排場與近時梆子班及二黃班所演,幾乎完全一致,上麵寫著“亂彈腔”,其實根據那個本子唱梆子亦可,唱二黃(平調)亦可(隻字句之間,略有不同)。這裏亦可見得二黃或梆子都在亂彈係之內(近代的梆子、二黃,與清初的梆子、二黃,當然亦有些差別)。

現在把以上所述作個總結:第一,依據《畫舫錄》“亂彈”是“花部”各種戲曲的總名,但亦可指某一種。第二,“亂彈腔”本與昆腔對稱,但昆亂對立的時期早已過去,“亂彈”這個名詞,亦漸漸消失,隻可作為戲曲史上一種記錄。第三,花部亂彈不受牌的拘束,有才能有內心的演員們,可以體會戲情,運用藝術,自由創造好腔好戲,開放許多燦爛之花(即如《戲鳳》當年在花部亂彈裏,不過一出玩笑的小戲。到了北京黃班,經過王九齡、餘紫雲、賈洪林、路三寶名人,加細心炮製後,就成為名生名旦的傑作好戲),這是有利的一方麵。

但是,有些人因為沒有拘束,任意胡亂改編,胡唱胡做,亦能把戲曲變壞,這是不利的一方麵。

所以“二黃”既然領導各樣亂彈,豎起了大旗,與近數十年戲曲變遷最有關係;而且麵臨著現代的戲曲的前途,責任之重大,亦可想而知。

問:“昆曲”二字在北方是很流行的,什麼“昆曲大家”,昆曲本子,唱昆曲,學昆曲,評昆曲,研究昆曲,等等。但蘇昆人士所寫的“曲話”“曲譜”“曲韻”之類,書裏書外,很不易見到“昆曲”二字。北人認為這些是來自蘇昆,創自蘇昆,仿佛找到了“娘家”,然而“娘家”卻沒有這個人,豈非笑談。

答:這的確是個有趣的問題。不但蘇人寫作的曲話、曲譜沒有“昆曲”二字,就是口頭上亦隻說唱一支“曲子”,吹一支“曲子”;到了研究分析的場合,亦隻說某出是南曲,某場是北曲,以至清曲、戲曲等等,“曲”字上是加了字了,但並用不著“昆”字。

本來“曲”的曆史很長,範圍很廣,種類很多,斷乎不是一城一地所能專有。若統而名之曰“昆曲”,倒像宋元明清曆代南北各地的曲本,都出在昆山縣,不合情理,不合事實。然則“昆曲”二字,何以流行北地,眾口成碑呢?這亦有些原因。第一,昆山腔把南北曲的唱法統一了,勢力浩大,聲名遠播,使得外方人士提起“曲”來,就連帶上一個“昆”。第二,蘇人單說“曲子”,自然明白唱的是什麼。別處尤其是北京,雜曲小曲甚多,若隻說唱“曲”,不加“昆”字,難以指實。所以在實用上亦不得不然。

問:“昆腔”怎麼樣?

答:“昆腔”二字是合理的。它隻指著唱法,並不像“昆曲”那樣把曲本、曲詞亦包括在內。但南北人的用法亦不相同。蘇人在著作中或口述到曆史沿革或比較的場合,方說些昆山腔如何,弋陽腔如何,義烏腔如何,至於唱的時候,亦隻說某曲應用小功調,某曲應用陽調,某支應用陰調。因為唱曲行腔有一定的譜,不像北京皮黃每個名角,各有各腔,所以曲話曲評裏偶然提到昆山腔,並不以“昆腔”二字為常用的名詞,實在亦用不著。

北人口裏或者筆下的“昆腔”和“昆曲”,簡直沒有什麼分別。有時說唱昆曲,有時說唱昆腔,有時說某出是昆腔,有時亦說某出是昆曲。這在南方是聽不到的(戲台上的演員們,說“昆腔”的時候多,例如《五人義》周文元說顏佩偉“你還唱的哪門子昆腔啊”。《浣花溪》魚氏說,議劍那是“昆腔”,可見戲班子裏常說“昆腔”,不提“昆曲”。至於文人詞客口頭筆下,除蘇浙曲家外,就多用著“昆曲”了)。

問:二黃代昆腔而成為戲曲的主位,領導著許多亂彈腔,這和當年昆腔對亂彈的情形,應當如何比較?

答:情形大不相同。昆腔班裏雖然有時亦加些亂彈小戲,但各歸各演,決不通融(昆戲的曲譜都是一定的,亦無法摻加別的腔調)。

二黃則不然,它首先延接了一種強大而密切的夥伴西皮腔,再則南梆子、西梆子、平調、高撥子、昆腔牌子,都在二黃係下受著支配,隨時聽用,真有“海納百川”的氣概。它確已做過許多“推陳出新”的奇跡,這是呆板板的昆腔所辦不到的。

問:當年昆腔與亂彈對稱,到了二黃興盛的時期,又有什麼對稱?

答:那就是“梆子”了。清末民初,有許多二黃班,亦有許多梆子班,有許多二黃名角,亦有許多梆子名角,梆子老生郭寶臣,旦角崔靈芝,直仿佛二黃班的譚鑫培、王瑤卿。民國初年,又有許多女班及女性名角,大張旗鼓與黃班對壘。所以那時人們提起北京的戲班,總以“梆子”和“二黃”對稱。

但民國以後,梆子漸漸衰落,成為皮黃獨盛的局麵。近二十年,接梆子之運而興起的乃是“評劇”。現在有京劇院,有評劇院,有許多京劇團,亦有許多評劇團。現代人又以“評劇”與“京劇”對稱了。從上述可見,第一階段是昆腔對亂彈;第二階段是二黃對梆子;第三階段是京劇對評劇。

問:清末民初的梆子,是不是清初花部亂彈係下的梆子腔?

答:多少有些聯係,但不能確指為一事。因為梆子的種類很多,地域的、時代的,變化又大。當年又沒有“留聲機”無從試聽那時的唱法。

梆子是西北高原一帶的產物,沿陝甘山西河北一線,各處有大同小異的梆子腔,到了北京,又有些變化。正如西皮二黃,原出在長江流域湖北安徽一帶,到了北京,變化更大。現在的京調二黃,絕非當年花部的二黃,然而淵源所在,亦自有曆史關係。

問:現代的京調皮黃,有人叫做“二黃”,有人叫做“京調”。都像是總名,哪一個比較合理?

答:用“二黃”作總名,容易發生誤會。人們常常比較說“梆子玉堂春”如何如何,“二黃玉堂春”如何如何,“梆子大登殿”怎樣,“二黃大登殿”怎樣,其實《玉堂春》《大登殿》全是西皮,沒有一句二黃。在說的人,不過沿著習慣,用“二黃”作為總名,與“梆子”對舉比較,並非指這些戲唱的二黃。但是在一般人聽了或者疑心他連二黃西皮都搞不清楚,或者竟認為《大登殿》等所唱的真是“二黃”(因為戲院裏各方麵川流不息的觀眾,根本不曾知道戲曲種類名目的還是很多),可見用一種名目代表另一種名目實是不妥。

若用“京調”作總名就沒有這些問題。而且還有兩種理由:第一,昆山產生了南北曲的特種唱法,名為“昆腔”,北京精製了皮黃,而成為特產,則名為“京調”,都是以產地立名,很有道理。第二,唱皮黃的戲劇既名為“京劇”,則皮黃名為“京調”亦甚合適。

問:昆腔叫做“腔”,京調叫做“調”,還有好些“腔”“調”二字通用。例如“汪調”“譚腔”“衫子調”“青衣腔”之類,似乎“腔”即是“調”,“調”即是“腔”。

答:“腔”“調”二字,意義大不相同。前代專家解釋分明,亦從不混用。與昆山腔並列的弋陽腔、海鹽腔都叫做“腔”。亂彈裏梆子腔、羅羅腔、二黃腔等等,也都叫做“腔”,沒有用“調”立名的。至於調的解釋,照《樂府傳聲》及其他著作。則有下列的幾種:

管色之調,即工尺。昆腔按笛孔,分別工尺上四合乙凡等符號,皮黃的胡琴,亦是比照笛管而定工尺。其不同處,乃是昆腔“工尺之調”,還要配合“宮調之調”。例如小工調屬於哪一宮,上字調屬於哪一調。皮黃沒有那些講究,所謂工字調、六字調、上字調等隻指調門的高矮。所謂工尺譜,亦隻把唱詞裏的字眼,腔的抑揚曲折,配上工尺字,譜了出來(現在用五線譜更明顯了)。

附注:曲家雖然標舉“宮調”,並在著作上開列許多宮名調名,其實自己亦弄不清楚。徐靈胎說:“宮調源流不可考,隻可略明大旨。”吳臒庵說:“宮調舉世莫名其妙,隻可認為限定樂器管色之高低。”既是這樣,何如皮黃的工尺來得簡明而合於實用呢?

徐靈胎說“調”除“宮調”外,還有一段“陰陽調”。他說:“逼緊其喉而做雌聲者,謂之陰調,放開其喉而做雄聲者,謂之陽調。”這在京調皮黃,隻是“小嗓”“大嗓”的分別,用不著“陰陽”二字,亦用不著以“調”為名。

所以“調”隻是“工尺”,是屬於“物”的(笛管或胡琴),是公共的,是固定的,決不能說某處有個工字調,某處又有另一個工字調,某人唱的六字調,某人唱的另一種六字調,這就太不像話。可是“腔”就不然了,它是各歸各說的。

腔是個別的,不是公共的,是靈活的,不是固定的。所以唱南北曲,則有昆山腔,弋陽腔,義烏腔,海鹽腔;唱亂彈則有二黃腔,秦腔,西皮腔,撥子腔。同是二黃,有漢調二黃,有京調二黃;同是西皮,有漢調西皮,有京調西皮。而京調皮黃又有譚鑫培腔,汪大頭腔,餘紫雲腔,王瑤卿腔,或因地而異或因人而分,處處百花競放,人人推陳出新。

戲曲的發展,可以說大半由於“腔”的競賽勇進。

徐靈胎是清初蘇人研曲的大師,所著《樂府傳聲》窮原竟委,辨析毫芒。其中說“調”的隻有兩段(宮調及陰陽調),而說“腔”的卻有十餘段。最精彩的如論“斷腔”雲:“南曲之唱,以‘連’為主,北曲之唱,以‘斷’為主,不但句斷字斷,即一字之中亦有斷腔,且一腔之中又有幾斷者。惟能‘斷’則神情方顯。有另起之‘斷’,有連上之‘斷’,有一輕一重之‘斷’,有一放一收之‘斷’,有一口氣忽然一‘斷’,有一連幾‘斷’,有斷而換聲吐字,有斷而寂然頓住。以上諸法,南曲亦偶有之,然不若北曲之多。南曲之斷,乃連中之斷,不以斷為重。北曲未嚐不連,乃斷中之連,愈斷則愈連,一應神情,皆在斷中頓出。故知斷法之精微,則曲之神理得矣。然斷與頓挫不同。頓挫是曲中之起倒節奏。斷是聲音之轉折機關。”(按:此一節若用以形容奭霜《罵殿》之“快三眼”唱法,實乃切當合適之至。叔岩亦熟悉這個訣竅,故唱得巧妙玲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