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表演藝術 關於身上的事(1 / 3)

中篇·表演藝術 關於身上的事

問:關於“身上”的事,昆和黃的關係如何?

答:關於“身上”的事,第一先要注意“規矩”二字。普通說某人唱做的規矩,乃表明其不胡來之意,是籠統的語詞。其實“規矩”是有形質的,可以指實的。

規是“圓規”,矩是“方矩”,現代學校畫幾何,都離不了“規”(半圓式)、“矩”(斜半方式,一名三角板)及各種曲線板。

從來講究“身法”的,常說“循規蹈矩”。又說“規行矩步”。又說“周旋中規,折旋中矩”。又所謂“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即是此理。

“大起霸”是身段的全套。出台“亮相”是平圓,站立用“丁字步”是方矩。此外如“雲手”“山膀”“踢腿”“轉身”一切動作,離不了“方圓曲直”四字。近人程繼先表現得最為完美,據說亦是徐小香,王楞仙一脈相傳。

學京戲的票友,縱然唱得很好,提到“登台”,便感覺困難。的確,台上的服裝、身、步,處處具有舞術,與平常人的舉手動足大不相同。若練習不到,以致上得台去,亂了方向,甚至伸不出手、邁不開步的現象很多。

但是好些昆票,如袁寒雲、汪隸卿、趙逸叟、朱杏卿、吳臒庵、他們平常隻做研曲唱曲的功夫,不曾下票房學身步,因而在江西會館彩唱上台,一個個都這閑合度,不慌不亂。袁二與老藝員陳德霖合演《折柳陽關》,平穩合適。朱杏卿演《昭君出塞》及《佳期拷紅》,汪隸卿與吳臒庵演《拾柴潑粥》,也沒有一點“羊氣”。這是什麼緣故?

原因是台上的一事,一半需要“功夫”,一半需要“得竅”。

所謂“得竅”,就是:第一,認清了“圓規方矩”與身步的關係。第二,認清了台麵上的線路和部位。第三,在每一出戲上場準備的時候,與同場的角色及場麵上人,對一對詞,排一排身段,把必要的“交代”弄明白了。上得台去,不慌不忙,沉著應付。這是昆票登場不致錯誤的原因。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歌舞合一”。

昆腔沒有過門,笛子一發聲,跟著開口唱起來,而手眼身法也就跟著活動起來(如是行動的還兼上步法),成為“載歌載舞”的體係。固然,亦有唱功多動作少,甚或安坐靜唱的(如“彈詞”之類)。但大多數,特別是小生和旦角的戲,口法與手眼身步,常是聯係在一起。如《遊園驚夢》之類,亦就是“循規蹈矩”,處處顯著有方有圓和曲線美。

《遊園》是兩個旦角(小旦對貼旦)的載歌載舞,《驚夢》是小生對小旦載歌載舞。

遊園小姐是“長扮”,丫鬟是“短扮”,長扮是宜於折扇,短扮則宜於團扇。若用扇子表明身份,是團扇貴重,宜於小姐。但因小姐居於舞術的主位,看花玩景,要“手揮目送”,折扇可以展,可以收,可以做出種種姿勢,輔助身段,表現情思。所以把團扇換給丫鬟去用。春香縱跳自如,步伐輕快,與團圓的扇子相襯。即此舞具,足見支配之妙。

《驚夢》柳夢梅唱“小桃紅”,即“隻為你如花美眷……”一段,杜麗娘左閃右避,走成兩個圓線。夢梅追步,亦走成兩個圓線。皮黃《女斬子》薛丁山唱二六板,即“想當年大戰在那樊江陣……”,樊黎花左閃右避,走成兩個圓線。丁山且唱且追,亦走成兩個圓線。極為相似。

問:京戲演員的“身法”,是否都由昆戲而來?

答:蘇昆人士,對於“口法”有著作傳留下來,而對於“身法”卻沒有專門的圖書可考,所以不能說定。

但是我們知道昆班之盛,在皮黃之前。蘇昆藝員不隻唱曲擅長。即武功身段,當年亦是很有名的。據老藝員劉春喜說:“徐小香演《八大錘》陸文龍的雙槍,及長阪坡趙雲的單槍,槍法之妙,無人能及。”曹心泉說:“蘇醜楊三去《問探》的探子,手執一杆很大的四方令字旗,且歌且舞,左盤右旋,旗角一絲不亂,稱為絕技。”近人錢金福先生昆戲花臉,無所不能,武功身步,整齊細密,眾所推服。可見當年昆班身手之妙。所以說京戲身法,受昆戲的影響,亦在情理之中。

不過,我們還須注意,“身”是人人都有的,不論是何劇種的演員,上了台,總有些身法。正如“口”,亦是人人都有的,任何地方戲曲以至大鼓小曲的藝人們,也有些“嘴裏”功夫。不過蘇人從字體音韻聯合研究,加細而已。

每個人的“口”,內有各種發音的工具,好似一部機器。每個人的“身”,上有首,中有腰,下有足。上有兩臂,臂起於肩,其下有肘有腕有手。下有兩腿,腿起於胯,其下有膝有踵有足。每個“環節”都具有舒展彎曲回旋的機能,從而發生各式動作,亦像一部機器。

“台上的身步,不能與尋常人的身步一樣。”這話固然不錯。但台上的身,亦就是天然的身,並不是另一副機器身。不過把平常的隨隨便便,加以“規律化”而已。

這樣,我們應當先檢查全身,共有幾部分,每一部分有幾個環節,它的單獨作用怎麼樣,它們的聯合作用,又是怎麼樣。

“身”有軀幹,好比一棵樹的身。兩足好比樹的根腳。要“身上好”必須先把腳步弄清楚,要敦實,又要利落,然後能把全身托得穩當。

中間的腰,是個要緊的環節,它能使你上下彎轉,又能使你左右盤旋。上部的頸,亦是如此,頸連到首。首的作用,多在麵部,麵有五官,另為一組。五官之內,“眼”與“口”為最要。“口”的職務在唱念,“眼”的職務在傳神,一切做派,由眼領導。《梨園原》有記“身段”一節,內“眼先引”一句,是不錯的。這是指的“眼神”,不是指的“眼法”。說到“眼法”大要有四:一、 “鬥眼”,即把兩邊瞳人集中(都向著鼻梁的上端),用以表急憤,恐怖,用處最多(楊小樓《長阪坡》,王瑤卿《走雪山》,都用得好)。二、 “分眼”,與“鬥眼”相反,把“瞳人”向兩外角遠離,眼眶裏幾乎全是白的。據曹心泉說:乃是氣功,最不易練。但是用處很少。三、 “翻眼”是把瞳人往上眼皮裏走藏在內,也不易練。用在人死的時候,如《洪洋洞》六郎,《七星燈》孔明等(賈洪林最擅長)。四、 “旋眼”把瞳人旋轉如環,王鳳卿在“成都”及“昭關”用過,據說表示憂急。周瑞安扮武將出台亮相的時候旋眼珠,據說是表示眼觀四麵的威風。但觀眾不歡迎,台下常常發笑。所以譚鑫培、楊小樓從來不用“旋眼”,可見無論什麼“法”,全仗人裁量,該用的用,不該用的就不用。

所以與其說“眼法”,不如說“眼神”。眼神是活的,不能像眼法那樣有一定的程序。可是它的作用最大,對於表情,對於身段,對於一切動作,都有領導作用。

“手法”的式樣多,用處多。武戲裏舞刀槍及一切器具,固然全仗兩手;即是文戲裏一切做派,亦處處需要手的技術。其中變化極繁,又各有規律,須有專譜,多費時日,多請專家,方能說明。大體說來,生淨等表演男性的手法,與表演女性的旦角的手法,判然不同。旦角從來不用“五指朝天”(像生角淨角三笑時,揚起兩個大巴掌那樣)。沒有生淨一切“張牙舞爪”的動作。但是旦角的手法細致,像“蘭花瓣”的指式之類,非常美觀,故另是一功。

問:所謂“聯合的作用”如何?

答:人身各部分,全是相關的。動作的時候,這一部分常常與另一部分合作,其中的聯係則在“環節”。

人身的環節,中部即軀體幹,有:頸,便於首部之轉動。腰,便於上下身之轉動。兩旁屬於上部者:肩、肘、腕,便於臂及手之轉動。屬於下部者:胯、膝、踵,便於腿及足之轉動。

欲顯明環節的聯係,最好是“起霸”,當出場亮相的時候,左右手提下甲,兩臂各彎成半圓形,上三個環節,完全顯露。舉步時將膝彎起,抬足向前,下三個環節又完全顯露。照此往下,一層一層,全霸起完,各處環節的呼應聯絡,亦無處不顯露。所以行話有所謂“三節六合”。本來臂與腿的構造是一樣的。腿上有胯,就比臂上的肩,中有膝,就比臂中的肘。足有踵,就比手有腕。上下相應,亦是天然的配合。“三節”就是肩與胯應,肘與膝應,腕與踵應。

六合內一半是屬於形體的,即首—腰—足為三合。另三合是屬於精神的,即心—聲—氣。

戲台上的動作,全是虛空而又有準頭。武戲的交戰,雙方的兵器,不論如何緊張,誰亦碰不著誰(因為其中有線路)。不但交戰即如一個人的“起霸”,一手一式,亦全是“並行線”,不交不碰,玲瓏之極。手腳有分寸,宛轉要靈活,其關鍵亦全在“環節”。

“雲手”自然美觀,但其美在“手”,所以成其美的關鍵,則在“腕”與“肘”。

“起霸”不但是演戲的好舞術,即是不演戲不上台的人,學好了,練好了,作為健身運動,亦是絕妙的“柔術”。能使渾身筋肉舒展,骨節靈活,而且練的時候,非常舒服,比其他武術更衛生。

以上所說的乃是京戲的“起霸”,或者蘇昆老藝員的起壩。至於外鄉班及外埠班的“起壩”,那又當別論了。

例如榮慶社的武角王益友、張文生、侯益隆的武功,都有很堅實的“把子”功夫。但是他們的“起霸”,隻是端著兩膀兩手高高提著下甲,來回地轉圈。隻見兩膀隨著全身旋轉不已,很少抬腿動腳。再則亮相的時候,亦是架著兩膀,瞪著大眼,探身向前,做抖戰之勢。場上的鑼鼓,亦是一陣陣地咚吭咚吭,沒有別的節奏。使看慣了京班“起霸”的觀眾,大為驚奇。

問:他們不亦是昆腔角色麼?何以有這樣形象?

答:這又不在乎什麼劇種,而須注意劇曲的地方化。外鄉常演棚戲,或神廟的高台戲,那戲台特別高,戲場特別大,而且多是露天的。上萬的觀眾,摩肩翹足,仰著臉往上看。他們的視線隻集中在台上人的上半身。於是演員們不能不把精神力量,用在兩膀兩臂及首部。他們學戲的時候,不是沒有步法,但在台上用不著(觀眾看不到)。久而久之,“亮臂不亮腿”就成了公共的習慣(他們要顯腿上的功夫,隻有“搬朝天凳”)。因為隻有那樣,才可以使台下人看見。侯益隆的搬凳,在北京亦受歡迎。

不但昆戲如此,京戲亦如此。楊小樓初到上海,觀眾莫名其妙,說他遠不及熊文通。譚鑫培到上海,曾被喝“倒彩”。他們的身段都是京派,都是“以靜製動”,外埠的觀眾,多數嫌瘟。北京評劇人們罵海派,說上海的武生,一個“跺泥”要站五分鍾,一次下場的槍花,要左手一花,右手一花,在腿彎子下麵翻上來,還耍一花。又說上海角扮關羽吹胡子瞪眼,渾身亂抖。殊不知上海的戲場大戲台大電燈多,觀眾多數習慣看熱鬧看花哨。一切動作必須火熾,唱念非大聲不可。若照北京的演法,不但不感興趣,而且看不明,聽不見,也是實情。其實海派所演,又何嚐不是京調皮黃,海派名角,大半還是北京出身。因為環境不同,改變了形象。

所以戲台的方式和戲場的情況,與演員的藝術關係最為密切。蘇昆及京戲老輩的身手,所以能夠“規矩方圓”有“尺寸”有“準頭”,唱念動作一切所以能夠“以靜製動”,顯出戲情,是和當時的戲台戲場的情況分不開的。

現在說一個比方,譬如下棋,不論是圍棋是象棋,方方的棋盤,當中有條“界限”,兩旁各有許多方格,圓圓的棋子,先各占一邊,然後按著應走的路線,看著前進。象棋的分界,還有“黃河為界”的字樣,若由這邊走入對方叫做“過河”。而戲台上的“換邊”,亦叫做“過合”或“過河”。棋盤上應走的路線,有對角線,有正色線,有橫有豎,都是有組織有係統的,假如不用棋盤,而用打台球的案子,那麼不論怎樣好手,亦下不了棋。

戲台上的部位和路線,不像棋盤那樣明顯,可是比棋盤還要細致。大概可分為有形與無形兩種。第一,形質的(物的)是台上的上下“場門”,分別裏外場的“桌子”鋪在台麵方方的“地毯”(舊時的兩個台柱子,亦有些“定向”的作用)。第二,形象的(人的)如走圓場的圈子。(有大圓場繞台之中心,有小圓場在台之一角)。“進門”,“出門”,雙進門,雙出門,雙挖門,挖門的曲線路,坐裏場的S線,坐外場的S線,出場的三階段,出門“亮相”,九龍口“住步”,台前“立定”。以及“起霸”的對角線,行軍擺陣“龍套”(兵丁)的進退,“斜一字”“正一字”“雙龍出水”“雙龍歸洞”“倒脫靴”“站門”(斜門、正門)等等,處處有方有圓,或左或右,或曲或直,都有路線。因是活動的,繁複的,所以不能像棋盤那樣固定,而各由演員的身步上負責交代清楚。

這些無質有形的部位和路線,具有以下幾個優點。

第一,方圓曲直,都合於“形學”的即“幾何學”的規矩之美(平麵的規矩方圓,立體的規矩方圓)。

第二,有了台上的總的整個的部位和路線,使各個演員的身段步法的規矩方圓,活動在台麵上的規矩方圓之中,就仿圓圓的棋子,在棋盤上走動一樣,井然有序(但是組織更細密,行動更靈活)。

第三,打破空間的限製及物質的阻礙,而使劇中的人物情景得到靈活的表現。例如《討魚稅》中蕭恩父女搖槳行船,一個圓場的身段,手法,襯著場麵上的鑼聲,就把水景船景,人在船上的動作表現足了。若布實景,台上萬不能放水開河,即使用砌末做成假水,還有船的問題,人的動作問題,如何擺布呢?這不過隨便舉一個例子,其他更不勝枚舉了(曾見《戲劇報》上有“洛神”的布景相片,那水似乎用砌末做成的,七高八低,人在上麵歌舞實在擔心。遠不及舊戲《金山寺》的“水匽”,全用身段傳神寫景)。

許多不便以實質表現的事物,由演員用身段、步法去表現出來,所表現的是“形象”,不是形質。演員除了表演“戲中人”之外,還有表現“戲中景”的責任。

因為這些部位路線的形象是虛擬的,是活動的,是附在演員的行動而表現的。若不經過係統的解說與研究,觀眾們實在不容易了解。他們所能一目了然的,隻是有形質的桌椅、上下場門等等。所以一般人常說,舊戲台上除了“人”之外,隻有些桌子、板凳、門簾幾件東西,殊不知實質的東西雖少,虛的形象則非常之多,仔細研究之後,是很有意思的。

問:昆戲既有許多優點,而且給了京戲以很大的幫助,何以它自己倒失敗,以致清代晚季數十年間,昆班在大眾麵前營業的戲場上失了蹤?有些人說是昆戲太高雅,俗人不懂。又有些人說曲律高深,腔調的講究多,未免“曲高和寡”。但又有些人說昆戲太瘟,唱功不動聽。究竟應當如何批判?

答:無論哪一方麵,說幾句空洞的話是不相幹的。昆腔和京調,都是內容豐富、曆史悠長的戲曲,必須具體地研究,切實比較。現在且不說京調怎樣戰勝,而先查驗昆腔戲的本身有些什麼缺點。

先說詞句方麵,如說“昆詞高雅,不能通俗”的人很多,把責任推諉在聽眾一邊,似乎昆詞受了委屈。這一類的話不但太空洞,而且太外行。真正研曲的專家,並不這樣說。我們且看李笠翁《曲話》“詞采”章第一節,“貴淺顯”內說:“曲文之詞采,與詩文之詞采,判然不同。詩文貴典雅而賤粗鄙,宜蘊借而忌分明。曲文則不然,話則本於街談巷語,事則取其直說明言。元人非不讀書,而所製之曲,絕無一毫書本氣。後人之曲,則滿紙書卷矣。”笠翁指出《遊園驚夢》的“嫋晴絲……”等類的句子,隻可作文字觀,不可作傳奇(戲曲)觀。他卻讚賞“憶女曲”的“地老天昏,沒把老娘安頓,你怎撇下萬裏無兒白發親”。他說這樣“意深而詞淺,全無書本氣”才是好曲文,好戲詞。

由此看來,假如把昆戲《遊園》的詞(即“嫋晴絲吹來閑庭院……”一段),和京戲《桑園會》的詞(即“三月裏天氣正豔陽……驚動了雀鳥亂飛揚”)擺在一處,請笠翁批判,他亦必然讚成,《桑園會》的詞是戲詞,而《遊園》的詞,隻是文詞。

徐靈胎的《樂府傳聲》亦說:“曲的體裁與詩文各別,取直而不取曲,取俚而不取文,取顯而不取隱,使愚夫愚婦共見共聞,非文人學士自吟自詠之作。若必補敘故事,點染詞華,何不竟作詩文。但直必有至味,俚必有實情,顯必有深義。又必觀其所演為何事,如演文墨之輩,則詞語仍不妨稍近藻繪,乃不失口氣。總之因人而施,口吻極似,所謂本色之至,乃元人作曲之法門。”

近人吳梅(臒庵)所寫《顧曲塵談》亦說:“今人不知詞與曲之分,專以風雲月露之語,點染成套。如《水滸記》《活捉》詞句,直是搬運類書而已。詞句如‘馬嵬埋玉,珠樓墮粉,玉鏡鸞空塵影,莫愁斂恨’。一句一典。試問閻婆惜一個不甚識字的女子能知之否?張文遠不過一個衙門書吏,而其曲詞全是書卷。還有‘柳下惠’‘蘧伯玉’等典故,全不合理。”

以上這些專家們,異口同聲,已經把“昆詞高雅,俗人不懂”那些話根本推翻了。

還有昆戲的詞句,文的地方太文,而俗的地方又極俗,而且極髒。

《綴白裘》是場上的實錄,每一出裏的科諢、淨、醜付等角到了玩笑或者相罵的場合,幾乎句句穢惡,在紙上是不堪入目,在台上說說道,不堪入耳。所以笠翁《曲話》有“戒淫褻”一段,內說:“戲文中,花麵插科,動及邪淫之事,有房中道不出之話,公然道之戲場,雅人塞耳,正士低頭,惟恐惡聲之汙耳。”“科諢之設,隻為發笑,人間戲語甚多,何必專談欲事。”又說:“科諢之妙,在於近俗,而所忌又在於太俗。”這些話對於昆戲科諢的批判,是嚴厲而正確的。

京戲的科諢亦甚多,亦免不了“近俗”,但比昆戲幹淨多了。隻要把《戲考》和《綴白裘》對著比較,就可以看出來(《戲考》是京戲場上的實錄)。

京戲的老本子科諢亦有些很粗惡而後逐步改進的,例如《打侄上墳》,張公道問陳芝:“有幾個兒子?”陳芝說:“也是乏子無後。”下麵張公道的老詞是很髒的。但後經過聰明的醜角改正,先看陳芝的耳朵,然後說:“你將來有很多的兒子,因為你的耳朵小。”引證古語:“耳小生八九子。”原文乃是:“爾小生,八九子。”借音改句,何等敏妙。既不穢且不俗。

由此可見昆詞本身存在著很大的缺點:第一,誤把“文詞”當作“戲詞”。第二,隻信任文人自方的主觀,忘了客觀的眾人的需要。第三,戲中有各式各樣的人,製曲填詞者不能分別體會。第四,科諢詞句太俗太穢。

這些缺點,在京戲中很少(雖然亦有別方麵的缺點),是京戲占勝的一個原因。

問:詞句方麵的優劣已明白了,腔調方麵如何?

答:說到腔調,昆腔不但不是戲曲應用的腔,而且亦不合於文詞或語言的句讀,真是奇怪之極。這亦早被曲學大師徐靈胎痛切地指出。

《樂府傳聲》的“句韻必清”一段內說:“言語不斷,雖室人不解其情。文章無句,雖通人不曉其義。何況唱曲!”

當然,就是平常人說話,亦必須句歸句,段歸段。若是上句扯到下句的頭,下句又扯到下句的肩,鬧個一塌糊塗,誰亦莫名其妙,何況戲曲是唱在台上,給台下好多人聽的,句讀亂了,還聽些什麼?於是他指出《琶琵記》的《辭朝》一出內“啄木兒”一段說:

“事君事親一般道。人生怎全忠和孝。卻不道母死王陵歸漢朝。”

他說照昆腔的唱法,把“道”字拖腔連著下句的“人”字,是第一句的腳,連著第二句的頭了。而第二句的末一字“孝”,又連到第三句的頭一字“腳”。是句韻全失,聽者誰能明白唱的什麼東西。

他這一段指的昆腔唱的南曲,至於北曲呢?他說:“唯北曲尚有句可尋,但亦不能收清收足,此亦漸染於昆腔所致。”

可見昆腔連句子都分不清楚,牽上搭下一片糊塗,聽的人當然感覺困倦。叫做“困腔”,真乃“名副其實”(《戲劇報》上歐陽予倩的“一知談”說昆腔沉悶,不錯,但並未說出所以然。這裏明白舉例以明之)。

問:北曲尚有句可尋,有韻可辨,但亦不能收清收足,這又怎樣講呢?

答:這可以舉一支北曲的唱法來說明。我們知道《刺虎》是北曲,費宮人上場唱:“蘊君仇含國恨。”是兩個“三字句”,誰唱也是先三字,後三字。這是北曲,若照南曲的唱法,必然又唱“蘊君仇含”,“含國恨切”“切切的蘊君仇侃……”那就糟了。

隻要一句歸一句,不胡亂句法,就是有句可尋,有韻可辨。至於“收清收足”,那就更進一步,不但要句句分明,而且一句一節的神味意義,淺深輕重,都要個別的顯露出來。這不但昆腔的南曲沒有,連北曲也沒有。

即如《刺虎》全出的唱腔,隻做到句句不亂,但是一派的平平穩穩。其中《滾繡球》一大段唱功,末句“也顯得大明朝有一個女佳人”。本是極見身份,表誌氣的好詞句,因為前無“過門”,後無加力的唱法和顯出結句的鑼鼓,隻隨著笛聲,悠然而止,一味平唱,不顯精神,把有力的句子唱瞎了。這就是收得不足。